既是在報紙上刊登了,不僅新月看到了,城中所有人亦是得到了消息。怪不得青天白日的,這一路上卻人跡罕見,到得這醫院,亦是隻有三三兩兩的人影。為了避免混亂,街麵上早就戒嚴了。他們隻是都瞞著她。坐在花園裡,新月的思緒紛紛亂,似乎聽到從外頭傳來叫喚聲、打砸的聲響還兼有幾聲槍響。她深陷在四顧茫然中,一時竟不能細致地分辨是太掛念周頤產生的幻覺,還是真的混亂離自己很近,四麵隻剩下氣流嘶嘶的回音。忽然一隻大手伸來拎起了新月,張詩華氣急敗壞地吼道:“外頭亂做一團的,你還杵在這作甚?”“張大哥,年熙他……年熙他……敗了,敗了……”張詩華邊拉著她往醫院大樓裡跑,回頭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輸了這一仗還有無數仗呢,你就對他這麼沒有信心嗎?報紙上也沒說他出了什麼事情,不是還好好的嗎?你哭什麼哭!”進得大樓,新月這才發現醫院裡的護士醫生都在裡頭,手上皆是拿著一些器具,折凳、聽診器、針筒等等,在他們麵前用桌子排列成一道防線,見是他們進來了,才紛紛鬆一口氣,移開桌子開了個口子放他們進去,然後又趕忙合上,又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偶爾有人將受傷的人抬進來。張詩華繼續拉著她往裡走去。新月仍是有些恍惚:“這是怎麼了?”張詩華神色凝重地說:“現在城裡亂成一團,起了流民之亂。一些不法之徒破罐子破摔,趁勢組織了大批流民打砸搶燒,搶到醫院來了。”“警察局不管嗎?”“外國領事館忙著撤僑,他們都去碼頭舔洋人的腳後跟去了。”“軍隊呢?”“到處都在設關卡,又要加強城防,哪裡有這麼多心力管得了這麼多地方,總是有漏網之魚的,又不能抓到一個人就殺一個,誰知道他是好是壞。”張詩華歎一口氣,“現在他們看到汽車就又攔又打的,你還是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彆急著回去了。”張詩華給她倒了一杯熱茶,鄭重地說:“新月,我認識的新月不是這樣就害怕,就投降的女子。訂下了婚盟,通報了全國,你已經是他名正言順的妻了。今日相聚,皆當歡喜。來日大難,口燥舌乾。新月,他需要你的幫忙,前線是他的戰場,這後方就是你為他守的家園了。”說罷,他便下樓,留著新月一人在房間裡冷靜一下。熱氣氤氳模糊了視線。原來她是這麼脆弱的人,難怪年熙向來不放心她。這要讓他怎麼放心得下呢?她早就知道自己是他的軟肋了,可她也想當他的鎧甲!新月擦了擦眼角,下定決心,從醫院後門出了去。正巧被折回來的張詩華看見。他覺得自己剛才的言論說重了,怕傷了新月的心,放心不下,便想去看看。見著她往外走,便默默地跟在身後。街上到處設了鐵蒺藜,人和車都需要通行證才能通過。衛兵們都認得新月,連同跟在她身後的張詩華也是一起放行。他們一路上暢通無阻。張詩華終於發現她是往碼頭去。遠遠地已經看到在江麵上停泊著軍艦和輪船,皆是各國領事館派來的。看到這一大規模地撤僑,還有誰不曉得,這一仗在所難免了。碼頭上極是混亂,梅軍設了崗哨在路口,嚴加盤查。而崗哨之後就是各國水兵把守。因著大戰在即,所以除了僑民之外,更有無數逃難的富貴人家。又有許多平民百姓湧來,求著一線生機。成千上萬的人湧在碼頭上,就像一鍋熱湯一樣。大家都是熱湯上的螞蟻,上下蹦踏,叫喊聲哭聲亂成一團。新月被人流一擠,站立不穩,幸得張詩華拉了她一把,然後以守護者的姿態,將她護在懷中,幫她撥開洶湧的人潮。她回頭望了一眼,對張詩華說:“謝謝張大哥,我想去塔那邊。”張詩華低聲道:“永遠不需要對我言謝。”可惜了四周過於嘈雜,新月沒有聽清楚,隻見到他的兩瓣唇一開一闔,似是在說話。“什麼?”新月加大了聲量。張詩華一笑置之,也大聲道:“沒什麼。”到得瞭望塔的鐵柵欄前,新上任的局長正在指揮著人流,望見她,趕忙上前迎接,說:“這裡這般亂騰,夫人怎好前來。小的立馬派人護送夫人回去。”說完就要招呼人上前。新月製止他,說:“孫局長叫人讓開來,我要上去瞭望塔。”瞭望塔上有個大喇叭,所說的話可以通過線路傳遍梅城。那瞭望塔上沒有樓梯,隻有一道通天的爬梯,怎好讓夫人爬上去,自是百般推辭,又是勸說又是告饒。新月決心已定,怎是他三言兩語勸一勸就可以打消念頭的。孫局長等人不敢拉扯,又兼有張詩華攔著,竟讓她掙脫了守衛,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爬了半程,新月回過頭來往下看,人頭攘攘,眾人如螻蟻般乞求偷生,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上爬。上得瞭望台,新月開了大喇叭,說:“喂喂喂——喂喂喂——各位,我是周頤,年少帥的妻子,各位——我是周頤,年少帥的妻子,請聽我一言。”底下的民眾正在哄亂中,忽然聞得一道聲響,從頭頂傳來,找了許久,竟望見塔上站著一個女人。“你聽,有人在說話……”“她說她是少帥的夫人……”“亂得很,怎麼可能,少帥夫人怎麼可能會來這裡……”“對呀,怕是早就逃出城外了吧……”縱使他們有許多猜測仍是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又聽見新月說:“我既是周頤這輩子的妻,就會為了他,為了他所愛的梅城,與梅城同生共死!各位都在梅城住了一輩子,也許你們當中有的人甚至祖祖輩輩都居住在梅城,難道甘心這樣舍棄自己的家園嗎?”新月的手指向江麵,說:“再看那些大船,是外國人的船,就算你們上了船,又能得救嗎?他們能回自己的國家,你們又能回哪裡?梅城就是你們的家,中國就是你們的家。全中國都在危急存亡之際,難道這一生都要顛沛流離嗎?”“還沒打進城,隻是傳言,你們就要走,這次你們舍了梅城,下一次又舍了哪座城?軍閥腐敗,藩鎮割據,內閣傀儡,外強中乾。我們自己打自己,列強又來打我們,什麼時候,我們能夠守好一座城,一個家?國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同誌們,我們要對少帥有信心,對梅軍有信心,更重要的是要對自己有信心!”“梅城是年少帥的家,也就是我的家!他不會舍了,我也不會走的!”“梅軍一定會回來的!”透過大喇叭,新月的話傳遍整個碼頭,在空曠的江麵上造成了回音,蕩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梅軍一定會回來的!”“梅軍一定會回來的!”忽然,群眾裡響起了熱烈的叫喊聲,群情激蕩。“梅城是我家!”“梅城是我家!”“我不走!”“我不走!”新月欣慰地看著底下的民眾,不枉年熙多年以來,用生命來守護你們。這麼多的人,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將新月的話聽進去,也不可能所有人都願意留下來。可是隻要留下來的人有信心,安分規矩,梅城就有希望!願意留下來的人,逆著人流走,慢慢地,往碼頭走的人反而成了少數。張詩華望著慢慢爬下來的新月。“不愧是新月!”真好……對呀,真好。你若留下來,我也不會走的,張詩華對向著他走來的新月豎起大拇指,展開了笑顏。這樣大規模的人潮擁擠,難免出現踩踏事件,又因著與流民對峙,有不少傷兵。傷員們都送去了聖瑪利亞教會醫院。新月和張詩華一同回醫院幫忙。何一凡將軍領著衛兵將各處銀行、醫院、政府嚴密把守,又派人不斷在街上巡邏和疏散人流。梅城的運作總算回歸正軌。稍後,新月在衛兵的護送下回到了大帥府。張管家迎上來感激涕零:“夫人,夫人真是不錯,少帥果然沒有看錯人……”想來大家都聽到了她大言不慚的一番話,得到了稱讚,新月這時候才有了害羞的情緒:“張管家嚴重了,這是新月該做的事兒。”到得晚上,何一凡將軍拿著電報上門,欣喜地說:“少帥發來電報,讓夫人莫擔心,我軍已突圍而出,生擒了劉耀華,不日將回城。”新月激動得留下了眼淚,真是上天垂憐。她接過電報,看了又看,手指一直在上頭輕撫,隻是寥寥數字,卻讓她倍感安慰。終究是心上掛念,新月一夜無眠,等到第二日,瞧見了報紙上的報道,才真的安心下來。這日各家報紙的頭條皆是周頤大獲全勝,梅軍班師回城,曹建平退回老巢,北軍發表聲明,從未打算南下伏擊,全是謠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