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梭回了前方，城中加強了布防，淩風告辭以後又不知隱身到哪兒去了。如今新月每日睜眼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報紙。報紙每日都有報導前方的戰況，首先是梅城和禹城兩方同時宣戰，然後是禹城毀於炮火，死傷枕藉。這樣說來，這仗梅城應是勝了？剛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日，買來的報紙又說劉耀華在部下的掩護下逃出城外，得了曹建平的幫忙，緊接著曹建平亦對梅城宣戰，包圍了梅軍，雙方已交過火，梅軍退至十公裡開外。這場戰事，卻是越來越大，也越戰越激烈了。心臟又被高高地提了起來，掐得緊緊的，幾日來都是這般度過的，歡喜憂愁的情緒不斷地切換。新月連日關切，可各家報紙都在關注戰事，沒有周頤的半分消息，唯一一張提到周頤的照片，還是離得遠遠的群體照，拍的是軍隊行進的隊伍，隻依稀從最前方的位置辨認出應當是周頤。她並不想像個哀怨的婦人那般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周頤歸家，可她亦發現，周頤不僅是他的盔甲，同時也是她的軟肋。前兩日她還有去盈月堂看診，可民眾們同樣亦關心著戰況，關心著他們心目中的大英雄，每每有人來向她打聽戰事、打聽周頤，所以她索性不去了，耳不聽為靜。新月攤開報紙，又重頭至尾一字不落地看了一回。要知道這份報紙，從今早至今，她已經看了五回了。畢竟是亂世，新月有點疲憊地想。在這樣紛亂的時局裡，真是前途渺茫，能安靜地飲一壺熱茶，已是上天垂憐。張管家來報：“夫人，找來的小子皆在花廳裡候著了。”海哥兒已經不小了，本該是進學的年紀，因著他一直跟生母住在外頭，沒有多餘的錢銀上學，原來是靑葭親自教他讀書識字的，現在進了府認祖歸宗，正是要好好學習的時候，可找啟蒙教師這件事事關重大，還是得年熙親自把關，所以她便想著尋個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子給海哥兒當玩伴，日後也給他當書童，一同讀書也好，省得他終日喊著無趣。喚來了海哥兒，二人一同去了花廳，在偏房裡停留，並沒有走出去。廳裡一共有八個男孩子，都規規矩矩地站成了兩排。這八個孩子都是張管家精挑細選出來的。新月對海哥兒說：“給你找的玩伴，得你自己喜歡才好，有看中的就留下來吧。”海哥兒對他們有幾分好奇，張望了一會兒泄氣道：“他們一個個像木頭一樣杵在那兒，可看不出來。”新月這便帶著他出去。那八個男孩子對著新月和海哥兒行禮，許是被教育過眼睛不能亂瞄，皆是垂著腦袋，眼睛直盯著地板，就似地板無比好看一般。海哥兒好奇地走上前去，一個一個細致地看。新月驚訝地發現小三子也在這裡頭。隻見海哥兒搖頭晃腦地說：“想做我的玩伴，不說才高八鬥，必須得機智過人。我就出幾道字謎考考你們。”新月笑看著他鬨騰，真是鬼靈精怪。張管家命人搬來兩張長桌子，放好八份的筆和紙。“二形一體，四支八頭，四八一八，飛泉仰流。打一字。”這幾個男孩子雖都是識字的，可都是從貧苦人家中挑出來的，不見得有多少文化，隻這第一道題目，便隻有一半人寫出了答案“井”字。“一陰一暗，一短一長，一晝一夜，一熱一涼。打一字。”隻有三個人寫得出來“明”字。海哥兒加大了難度：“一抹殘陽綴桃顏。”是個“殊”字，又出局了一人。剩下的兩人，海哥兒又出了幾道極為得意的題目，都難不倒他們，兩人戰得難舍難分，其中一人就是小三子。海哥兒仍是小孩子心性，見難不倒他們，便頗有點急躁了，也不想再出題了，氣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讓他們分出個高下。小三子的機靈勁是新月見識過的，且他剛才抬頭望見自己時，眼中閃過幾分詫異，卻能夠安安分分地不言不問，可見小小年紀便是個知進退的孩子。又加上和錢姐有過一番舊情，新月私心裡便想要留下他了。可瞧著海哥兒這反應，想是不分出個高下不爽快，便開口道：“海哥兒這般難以定奪，不如我來出個題吧。”既是新月開口，海哥兒沒有不應的。新月說：“我想要吃蓮怡樓的酥炸丸子，誰最快買回來，誰就能得了這份差事。”蓮怡樓的點心亦是梅城出了名的好，最著名的就是這道酥炸丸子，外酥裡嫩，油不沾紙，丸子有綠豆、香芋、紫米、南瓜等各色口味，鹹鹹甜甜的，新月一次能吃好幾個。張管家給了二人錢銀，二人對視一番，眼中皆是十拿九穩，飛快地邁開腳步跑了出去。海哥兒不解：“嬸嬸為何這般出題？”自那日在六能寺，海哥兒的真實身世曝光以後，他花了不少時間接受這個事實，接受了以後就改口喚新月嬸嬸。新月解答：“男孩子可不能隻要聰明，身體也要好才行，就算體力相當，想要先一步去到蓮怡樓，須得十分熟悉城中路徑不可，說不得日後梅城出了事，還能靠著這一本事領著你逃亡。”此時的新月不會曉得，她竟一語成讖，很久以後，梅城淪陷，海哥兒因此逃出了生天。“嬸嬸有理。”二人在花廳裡喝著茶，吃著點心，等待結果。才坐了一會兒，海哥兒便耐不住性子地走到門邊左右張望。“嬸嬸，你猜會是誰先回來？”新月有自信，先回來的會是小三子。果不其然，不過一刻鐘多一點，新月眼尖地看到小三子氣喘籲籲地踏進圓拱門。“夫人，您的酥炸丸子。”他遞上來的油紙包還是熱騰騰的，也難為他不怕燙手。另外一個小子過了幾分鐘也回來了，見到小三子人已經在這兒，本來興奮的表情逐漸黯淡下去，新月不忍心，便叫張管家一並將他聘請了。張管家覺著這孩子不錯，後來帶在身邊教養，這自是後話了。海哥兒對這個新的玩伴還是很滿意的。他本就不是倨傲的少爺模樣，小三子又是個機靈熱情的，兩個孩子很快就玩到一處去，連夜晚也同蓋一個被子。一日，新月趁著個空檔問：“小三子可還記得我？”“夫人的一糖之恩，小三子記得清清楚楚。”“你在原先的東家好好的，怎麼就來大帥府呢？”小三子的眼神黯了一黯，打起精神道：“東家說要開仗了，想趁著這個機會搬離梅城，往更南邊去。娘親去了彆家打工，那人家不喜她帶著兩個拖油瓶，姐姐去了裁縫店當學徒，正巧看見府中招男童，便想讓我來謀個前程。”新月想起那日三個孩子玩得熱鬨，現在各奔東西，想必他很難過，摸摸他的腦袋安慰道：“海哥兒是個懂事的，你們能玩到一處去的。”提及海哥兒，小三子也是很高興：“少爺很好。”新月每日瞧著兩個孩子嬉嬉鬨鬨，煩惱也消退了不少。這日，新月起床後到處找不到報紙。芝蘭知她的習慣，總是會將報紙放在餐桌上。她可以一邊吃早餐一邊讀報。“芝蘭——芝蘭——報紙呢？”新月從起居室到客廳，來來回回找了好幾遍，都沒瞧見。芝蘭聽見叫喚，連忙小碎步地跑過，走近了才知道她問報紙，心裡不由得打了一個突，閃爍其詞：“夫人，今天的報紙還沒送到。您先用早餐吧。”她沒仔細看過報紙上的內容，哪兒有心思吃早餐，煩悶地往外走去，邊走邊叫喚：“張管家——張管家。”芝蘭隻得跟在身後勸。在一個拐角，張管家迎了上來，麵上堆笑，說的亦是同一番說辭：“報紙還沒送到府上，小的派人去催催，看看是不是送漏了。”“還有人敢送漏了往大帥府的報紙？張管家彆瞞我了，你們越是這般東瞞西瞞的，我隻怕越是會胡思亂想。”張管家心知是瞞不下去的，總歸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盼著說不得等會兒少帥會有電報回來，也就省了讓夫人擔心。就算新月這般說，張管家仍是那一套說辭：“就是，這些兔崽子，真該開除了，連大帥府的報紙都敢送漏。夫人莫急，我現在就派人出去買一份。”新月煩躁地擺手：“算了算了，現在這時世，工作又不好找，你解雇了他們，不等於斷了人家的活路，不看了不看了，備車吧，我出去走走。”張管家勸道：“夫人也說現在這樣的時世，怎好到處亂逛了，還是待在家中安全。”“我就去聖莉亞醫院，彆處哪兒都不去，一路上都坐著車，又有衛兵前呼後擁的，這樣還能出事，那還不如圈禁在房間裡，說不得等會兒就有人持著槍衝進來。”她譏諷道。張管家隻好派人備車，同時派人先一步去了聖莉亞教會醫院，命將所有報紙都藏起來，同時可能與夫人接觸的人一律被囑咐封口。天氣很冷，天空陰暗晦澀，烏沉沉的雲直壓下來。天仿佛隨時都要塌下來一般。新月穿著厚厚的大衣，帶著氈帽，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仍舊覺得寒意浸骨。她剛進了聖莉亞教會醫院的花園，打發了跟隨著的人，說自己在園子裡逛逛。跟隨的衛兵見園子裡沒有閒雜人等，便離得遠遠地守著。園裡有一棵巨大的菩提樹，是醫院建立之前就在這裡的，據說有上百年的曆史。新月繞了半圈，見後麵有一張露椅，露椅上放著一頂紅棕色的氈帽。她猜是誰遺忘在這裡的，想拿去醫院的前台，方便丟了的人去尋。她見氈帽下壓著一份折起來的報紙，正待要做下去看，忽見報紙上一半的頭條標題，連忙攤開來看：“年少帥兵敗，北軍南下攻城，梅城前狼後虎，危矣”。新月頓時像是全身失去了力氣，報紙從指間滑落亦是不知。她心中隻叫囂著一個念頭：她要去年熙那兒……她要去年熙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