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朗氣清。起床時,地上已是一片潔淨,絲毫看不出暴雨的痕跡,唯有空氣中濕潤的氣息夾雜著雨後新草的泥濘味,將將顯示那一場忽如其來的雨真實存在。此時新月才知曉昨夜的陣陣巨響不是誰家的窗戶破了,亦不是誰在深夜放鞭炮,而是有人在郊外練兵。守城將領何一凡來稟報時,新月問:“這算是威脅嗎?”何一凡遲疑地說:“還不確定。對方是曹建平,是青州、略州並之州的駐防司令。曹司令曾與大帥簽訂十年,才三年光景,先前就不斷有小動作,大帥之傷亦是因此人,如今會不會趁大帥逝世便趁勢攻打,屬下不敢斷言。可有消息稱,他歸順於餘偉年。餘帥此人,心思奸猾。二人合作,未必不會趁機興風作浪。”新月向來搞不懂這些誰與誰有親,誰又與誰有舊的關係譜圖。何一凡也沒有指望她懂,他隻是遵循少帥離城前的命令,事無大小稟報夫人。而他的任務有二,守城和保護夫人。何一凡說:“消息已暫時封鎖,靜待音訊。”稍晚些,何一凡的副將嚴守因進來稟報:“何將軍去城外看駐防,回來的路上遇上刺客。郊外的泥地爛得很,地上有很深的牛車車轍。他們在車轍裡撒了玻璃渣,汽車陷在裡頭不能動彈,輪胎的橡皮又被刺破了,又對著車裡頭掃射了好幾槍。”新月一驚,極是擔憂。年熙既然能將固守後方的重任交托於何一凡將軍,想必他有過人之能亦是個能信任的人。如今人家還未攻城,就已如此,真的攻城又有勝算否?她定了定神,喚芝蘭去替她拿大衣,起身就要去探望何一凡。嚴守因說:“夫人莫急。我們已封鎖了消息,何將軍早先已送往聖莉亞教會醫院,無生命之憂,隻手臂上中了兩彈,也已取出。”“醫院人多嘴雜,怕是紙包不住火。”新月聽了,又摸著扶手坐了下來。她是慌張了,她不能去醫院,這樣大的事情,定是不能傳出去,影響民心。嚴守因說:“正是此理。何將軍已從秘密通道回到大營中。”新月提起的心這才放下來,既回的是大營,想必傷勢不礙事。嚴守因退了出去。新月兀自坐在廳裡思索著。海哥兒趴在窗台上,向裡瞧。新月回過神來,正好望見他來不及躲閃的視線,便招手讓他進來。海哥兒沒了夜晚的脆弱,在白日裡顯得有些忸怩,既想與新月親近,又覺得丟了臉麵。終究是想親近的孩子天性戰勝了自尊,他進來以後,遠遠地坐在另一個沙發上,半晌才說:“我……想去看看娘親……”新月一怔,爾後又心軟了。她聽年熙說,那名叫靑葭的奇女子臨終遺言交代,不需要入殮,隻願隨風散去,去尋天地間的自由。可是屍身火化以後,又出了大事,便一直耽擱下來,裝著骨灰的瓷罐便一直放在佛堂,在周顥的牌位旁。這府裡都是忙碌的大人,誰又有空閒去關注一個小男孩對母親的思念之心呢?也許這樣一句輕描淡寫的祈求,是他凝聚了無數的勇氣,錯過了無數的時機才鼓起勇氣提出來的。“我們走。”新月倏然起身,不理會海哥兒的錯愕。海哥兒掙紮了一陣,就乖乖地任由新月牽著。他想:這個女人的手很溫暖。到得佛堂,新月指著架子上的青瓷罐說:“海哥兒的母親在上頭。”他輕輕拉扯新月的衣袖,說:“我……想抱一抱娘親。”他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語氣極輕。新月順從地將青瓷罐拿下來,他緊緊地抱住。瓷器質地細膩光滑,純淨冰冷,海哥兒卻不怕冷,將下巴頂在青瓷罐上摩擦著,嘴裡喚著:“娘……娘……”已經多日過去了,他也已經接受了娘親去世的事實。娘親說他是小男子漢,不能流眼淚,不然她在天上也會擔心的。新月說:“想哭就哭出來吧。”一滴眼淚順著青瓷滑落,落在地上,一瞬便消散。“不哭,我不哭……”海哥兒倔著性子說,聲音卻有些哽咽。新月忍不住伸手將他擁入懷中。良久,海哥兒說:“娘親說天地就是她的家,我想帶她回家。”這般時勢,不知道有多少危險在外邊潛伏著。理智告訴她不能答應,可這時,海哥兒抬頭了,盈盈大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眼中是滿滿的希冀,嘴唇哆嗦著。一個小男孩想要完成母親臨終前的遺願,她能夠拒絕嗎?她不能。於是新月說:“好。”與張管家商量,他自是不讚同的,可見新月和海哥兒堅持,便儘職儘責地說:“在下去通知府裡的護衛長,少帥如今樹大招風,內憂外患,到處都可能有埋伏,請夫人和小少爺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脫離了護衛。”自周頤發了告文後,府內外的人都一並改了口。新月再不想惹人注目,也敵不過張管家和護衛長蘇放的溫言相勸和斬釘截鐵。最終,三部汽車簇擁著新月所坐的汽車,護衛兵站在踏板上,前呼後擁,車子從城裡呼嘯而過,一直開到城外五公裡處的一個小山坡上,才停了下來。蘇放坐在後麵一部汽車上,先下來替新月開車門。新月先下了車,海哥兒後下的車。一行人往山坡上走,衛兵排列成兩排,前麵有兩個衛兵先上去探路,又有兩個衛兵開路,後麵又有六個衛兵跟隨,還留了三個衛兵在山腳下守著,好不威風。新月最不愛這般排場,可又無可奈何,她心知如今時勢正亂,前線正酣,她不能任性地隨心所欲,亦不能給年熙添一丁點麻煩,隻能忍耐著。因著有外人在,她亦表現得端莊自持,心情不能放鬆。海哥兒人小力氣也小,走上這樣一段不停歇的上坡路,早就累得氣喘籲籲,卻一直倔強地抱著青瓷罐不肯鬆手。新月幾次心驚膽戰地目睹他手上打滑,想換過手來由她抱著,都被他拒絕了。海哥兒說:“這是最後的機會可以抱住娘親了。”新月默然。這個小山坡並不多高,走了約莫四十分鐘就來到一個用木棧搭建的瞭望台。再從另一條岔路往上走是一個寺廟,也算是近郊的一個景點,不少城中的夫人小姐愛來這裡住上幾日,吃齋念佛,燒香祈福。從瞭望台望出去,正是一道明朝修建沿用至今的古城牆。正午的日頭正烈,陽光照在城樓上,照得整座城樓都好似籠在火光中一般,格外巍峨熱烈。兩個衛兵早就守在瞭望台,來來回回地巡視,一見新月,立正上槍行禮。幸好現在是正午時分,曬得緊,路上沒有行人,否則衛兵們定要開道,驚擾到普通百姓。海哥兒將青瓷罐放在木地板上,掀開蓋子,抱著罐子又站起來,向前走直到貼著欄杆為止。他喃喃自語,口中念念有詞,新月因著尊重他的隱私,離得遠,聽不真切他在說什麼,隻隱隱約約地聽見一些與娘親有關的字眼,想必是在述說著娘倆的悄悄話。然後新月便瞧見他用手捧起一撮骨灰伸到欄杆外。雖然太陽烈,風可不小,正是又曬又冷。他的手才剛伸出去,手掌中的骨灰便灰飛煙滅,洋洋灑灑地飄蕩在空中。一撮一撮又一撮……有好幾次,新月都想叫停,硬生生壓抑住梗在喉頭的話語。她壓著纏繞在頸上的輕薄紗巾,心想,靑葭說她的心願是尋找天地間的自由。可這自由又很殘忍,傷的是至今的人的心。那麼小的人兒,承受了喪親之痛,又親手割舍了這份親情,連個念想也不能留。想來靑葭是真真切切地傷透了心,一不願上周家的神壇,二不願再被世俗桎梏。正想著,紗巾掙脫了新月的控製,往外飄去。她伸手想抓,卻不敵勁風,便隨它去了。最後一撮骨灰散出去後,海哥兒蹲下來,將青瓷罐滾側翻。罐子從木欄杆的空隙滾了下去。他回頭對著新月使勁地笑,眼眶中還含著來不及隱去的淚珠:“好了,這下娘親應該會高興了。”新月朝他招手,他便撲進新月懷中。就這樣靜靜地又站立了一會兒,一行人便下山去了。蘇放先一步打開車門,正在此時,林中忽然衝出一行士兵,一邊衝上來,一邊對著車底掃射。衛兵們立即將新月和海哥兒護衛在中央,一邊上膛開槍,一邊簇擁著二人往車另一頭躲去。海哥兒哪曾見過這般場麵,緊緊握著新月的手不住在顫抖。新月將手抽出來捂著他的雙耳。蘇放趁機將一把西洋小手槍塞進新月手中。“夫人務必保護好自己。”新月來不及應聲,他便一個箭步衝到最前麵去。那頭有人在喊話:“我們奉命來請少帥夫人作客的。請夫人並小少爺走一趟。”蘇放腿上中了兩槍,右臂也中了一槍,被一個衛兵拉回到車後躲著,另外新月不認識的好幾個衛兵皆已倒下,紅豔豔的血染紅了地麵。忽然離新月最近的一個衛兵胸前中了一彈,血濺了她一臉。她伸手一摸,手上血跡斑斑。新月低頭問海哥兒:“怕嗎?”海哥兒睜大了眼睛,先是猶豫地搖搖頭,然後捏緊了新月的手心,堅定地說:“不怕,我是周家的兒子!”新月摸摸他的頭,說:“好樣的!”她倏地站直身子,走到車頭,身子很輕易地成了目標,說:“我在這兒,彆開槍了!”對方人多勢眾,擺明了不見到她不休止,何必讓衛兵們白白喪失了性命。帶隊的隊長也從那邊緩緩走出來,笑道:“夫人早些合作不就皆大歡喜嗎?”新月說:“我有一個條件,放他們走。”那邊的隊長說:“夫人放心,我們還得要人通風報信呢。”他又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蘇放靠在車輪上,伸手扯住新月的大衣衣擺。新月對他輕輕搖頭,掙脫了他的手,牽著海哥兒從容地往對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