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入府之初,並沒有好好地逛過大帥府,一是周頤忙,亦不在意這般小事,二則是她在府中並沒有交情好的人,能帶她到處走動。這是她第一次來到西側的院落。因為主人家多住在東院,西院是用作客房的,可是府裡的男人常年在外,大帥府的客人實在不多,太太們請了女客也多住在自己的院子好親近親近,所以西院一向頗為冷清。聲響是從一個叫竹意小築的院子傳來的。踏進小院子裡,一陣冷風從背後吹來,院子裡種了許多不同種類的竹子,小琴絲竹墨竹粉竹等等,竹葉沙沙作響,新月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這竹意小築意境頗佳,做成的是個下沉式庭院。幾步階梯之下,兩個婆子正鉗製著海哥兒,另一個丫鬟則插著腰,指著海哥兒責怪。見來的人是新月,那婆子們並丫鬟連忙福身行禮。海哥兒趁著兩個婆子的鬆懈,使力掙脫開來一溜煙躥到新月身後去。婆子們一個跺腳,又不敢太過於表現出怒氣,抬眼悄悄瞧了眼新月的顏色,複又低下頭去。“這是在乾什麼?”婆子和丫鬟推搡了一番,其中一個膽大的婆子說:“小少爺太不聽話了,老是想要往外跑動,如今府裡正是多事之秋,哪兒容得下他到處亂走。”另一個婆子看似膽小,卻嘀咕道:“野崽就是野崽,果然是野性難訓,也不知是不是少帥親生的……”她許是想要借機討好新月,落在新月耳中卻是無比刺耳。她壓低音量,冷冷地說:“周家的小少爺,容得你胡言亂語。”新月與周頤相處久了,對於如何恫嚇人、如何冷待人,學了個七成已然夠用。偏生海哥兒聰明得緊,適時地掀起衣袖,露出青一塊紫一條的瘀痕。這些時日,正是多事之秋,沒有人想得起家中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子,都冷落了他,竟給了惡奴欺主的機會。平日裡她們都將他拘住,亦不怕有人來關心,如今瞧海哥兒的動作,那三個人嚇破了膽子,紛紛跪在地上求饒。新月憐惜地撫摸他凍得冰冷的腦袋,卻也不願費神麵對這些刁奴。“小少爺我帶走了,自個兒去張管家那處領罰。”新月本想牽著他的手一塊兒走,卻被他甩開了。她也不惱,向前走了幾步,見他亦步亦趨地跟著,便隨他了。新月一路走一路想,既難為他也難為下人們了。下人們都是看菜吃飯的多。他一個忽然冒出來的小少爺,名不正言不順,又被安排到西院住著。腦子活泛點的下人自是不把他當一回事。原來還好些,大帥還在生時,定是時時照拂的。可大帥一去,年熙又忙於為父親報仇,自顧不暇,哪兒有空管他。如今府中說得上話的也就隻她一個,海哥兒頂著這樣一個身份,惡奴還不指望著使勁折騰他好向她邀功。後院的女人心思,新月也不是全然懵懂無知,多少還是略知一二的。可年熙是對的,現在蘇家忽然發難,若是年熙平安甚好,年熙若是有個不測,海哥兒怕是成了蘇家的囊中之物,名正言順。這麼小的一個孩子,成了權力的犧牲品。新月可不願有這般的事。可新月自己仍是個少女,哪兒知道如何撫養一個小兒。她將海哥兒帶回自己的小樓後,芝蘭不知從何處找出一個小皮球,看得出是陳年之物,球上的皮已經掉了不少,所幸還有彈力,海哥兒自個兒玩球玩得樂嗬嗬的。新月就坐在階梯上對著他唉聲歎氣,一臉愁容。“小姐若是看著難受,又何苦將小少爺帶過來呢?”芝蘭也陪著坐一塊兒,說,“大帥把小少爺安排得遠遠的,想必亦是怕您瞧著不痛快。”新月苦笑,個中事由不好對彆人說起:“哪兒是不痛快,我隻是未曾照顧過小孩子,是不知如何是好。”“小姐若是怕府中的婆子不妥當,不妨從外頭招個管事媽媽來帶海哥兒。”芝蘭提議道。新月有些心動,可思索一番後仍舊作罷:“如今時勢亂得很,隨便招個人進來,保不準又是哪處安插的間諜,算了算了。”芝蘭說:“還是小姐考慮周到。”此時就作罷稍晚些時候,張管家來告罪,將那三個刁奴綁了去警察局,又派人將海哥兒的物品都搬來小樓裡,就在新月隔壁辟了一間空房間給海哥兒住。晚上二人亦是一同吃食,隻是無論新月如何逗,海哥兒都不願意開口回應,隻悶頭苦吃。新月最終隻好放棄了。誰知到了深夜,卻迎來了峰回路轉。周頤走後,她麵上顯得冷靜,還能夠安慰彆人,可心底深處慌得緊,是夜亦加睡得不安穩,總是昏昏沉沉的,身子懶得很,可又很清晰自己沒有入睡。半夜裡還下起雨來。明明知道城裡下雨,年熙那處不一定會下雨,可這心就是擔著。怕下雨行軍困難,怕他不願穿衣撐傘,又怕雨夜易中埋伏,總之各樣擔心。雨點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沒一會兒,雨下得更大了。樹木被風吹著,雨打著,發出淒涼的聲音,仿佛古廟孤燈一般又縹緲又清冷,越聽越感到疏離。新月聽得越加煩躁,身子翻來覆去,越加睡不著。忽然聽得一聲巨響,似乎遠處有人家的玻璃被打破又似炮仗炸開一般,聲音雖響卻遠,伴著雨聲亦顯得悶悶的,模糊不清。新月本就神經繃得緊,嚇得一個激靈,整個人頓時清醒了。她披上一件毛呢大衣起身,從窗戶往外看,看不出什麼光景,又想走下樓瞧瞧。剛一打開房間門,意外地望見一個小人兒縮著身子靠在門框邊,眼睛緊閉著,雙手捂著耳朵。是海哥兒。他沒有穿外套,就著廊燈看,身上隻穿著薄薄的一件羊毛衫,鞋子也沒穿,雙腳凍得通紅。“誒呀!”新月忙不迭地抱起他,他整個身子冒著寒氣,這回他沒有力氣將她推開了。新月肉痛地說:“我要是沒起身,你不得在外間一晚上凍成雪條?”她忙將他塞進被窩裡,亮了燈,又拉了一下扯鈴,將芝蘭喚了來,讓她去將海哥兒的衣裳鞋子都拿過來,又要了一壺熱水和兩碗湯麵。屋裡設有汽水管子,生著暖氣,海哥兒身子很快就變得暖和了。新月還嫌不夠,又讓人拿來一個大火盆擱在房間中央,裡麵紅炭燃得熱火朝天,嗶剝有聲。海哥兒似乎回了神,被褥中隻露出一張小臉,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許是有些感冒的先兆,他的嗓音有些沙啞:“下雨了……我討厭下雨,打雷了……我討厭打雷。”新月說:“應該不是打雷,可能是誰的窗戶破了。”“哦。”他的小臉似乎變得有些落寞。新月便說:“我也討厭下雨,總讓人心煩意亂。”“真的嗎?”他的聲調上揚,似乎很高興能夠和新月找到共通點。新月愛憐地看著他,說:“是啊,最討厭下雨了。”還是個孩子啊。新月這才發現,他的眉眼確實有點年熙的影子。她想,不知道年熙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他們這般人家應該會有照片,真想看看年熙以前的照片。新月恰當地流露出些微軟弱,鄭重地請求道:“我有點餓了,你陪我吃點兒麵條可以嗎?”事實上,她是怕他餓了,吃點熱的麵條也好暖暖胃。周府這樣的富貴人家廚房裡是二十四小時不熄火的,主人家什麼時候要吃食都能麻利地完成。她知道今日廚房備了牛骨湯,便吩咐多下點薑片,做成麵湯,也好補補元氣同時驅寒去風。海哥兒閉眼沉思了一會兒,好似下定決心一般說:“好。”他利索地從被窩中鑽了出來,就這樣光著腳跳下地,幸好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暖得很,也因此,新月便隨他,沒有逼他穿上拖鞋了。新月分彆在兩個小碗中盛了麵條,盛得多些的給了海哥兒,自己的碗裡隻有幾箸。她沒有胃口,吃不下。簌簌簌的,海哥兒就把碗裡的麵並湯吃了個底朝天。新月又幫他添了一碗,一直到吃得肚子圓滾滾才作罷。新月見他吃得開懷,亦是很欣慰。“好了,夜深了,吃飽了就該睡覺了。”她邊說邊收拾碗筷,卻見海哥兒撅著小嘴,見她望向他,又飛快地低下頭,玩弄著手指。新月好笑地問:“難道你要在這兒睡嗎?”海哥兒大聲地說:“男子漢大丈夫,我才不怕,我才不要跟個娘們睡!”說完仿佛還不夠似的,又哼了一聲,可是小屁股就是不肯離開椅子。新月這下明白了,說:“可是姐姐覺得怕,你是男子漢大丈夫,那你來跟姐姐睡,保護姐姐好嗎?”海哥兒睥睨地望向新月,用施恩般的口吻說:“這樣子,好吧,女人就是麻煩。”真不知他腦袋瓜子裡裝的是什麼。他飛快地跳上床,蓋好被子,說:“快點。”新月偷偷地笑了,這彆扭勁,果然是親叔侄啊。她故意磨磨蹭蹭地走過去,果然惹來他的一陣催促。新月將床頭燈關掉,躺好。過了好一陣子,她以為海哥兒已經睡著了,忽然聽見他說:“我不懂,他們都說我以後要叫你娘,可是我有自己的娘親啊。”被觸及了心底的柔軟,新月將他抱過來說:“你的娘親永遠是你的娘親,你隻當我是一個大姐姐就好了。”她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哼起小時候聽的童謠,感覺胸前有些濕潤,她隻當不知。就這樣,迷迷糊糊中,一大一小一同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