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不到四點鐘,便有人來敲房門。在第三下聲音響起時,周頤悄悄地起身,幫新月掖好被角起身開門。秦梭低垂著頭,眼睛可不敢亂瞄,壓低聲音說:“少帥,一切準備妥當。全軍等候出發。”周頤聽了,低聲道:“去書房說話。”將軍務布置下去,又叫來張管家安置家務。現如今家裡沒有個能管事的人,隻能靠張管家一力承擔了。臨走前,他又回了一趟房間。新月蜷縮著身子,還保持著被他懷抱著時的姿勢,精致的臉藏在月色中,泛著粉色,恬靜安詳。周頤想,就為了她平靜的睡容,再累也值得。以前打仗隻是為了打仗,如今打仗是為了想給她一個安穩的家。等報了父親的大仇,他定要給她一個最盛大的婚禮,給她一個最安穩的家。他在她耳側落下一吻,放下了一封書信,上壓一個錦盒。正要跨出家門時,新月隻披著一件羊毛衫,追了出來,急急喊道:“等一下。”周頤回頭便見一女子在夜色之下為了自己狂奔,白色的睡衣白色的外套,襯得人兒白玉無瑕,內心的一根弦忽然被觸動。從十七歲開始征戰沙場,多少年了,從來沒有人送過他,為他擔憂。於是不顧在場還有幾個參謀,張開了雙手,想要將她抱入懷中。新月望見他的動作,本沒有想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親密舉動的,可見他臉上期待的神色,又想到他此次出征,危險重重,心一軟,就順勢衝進他懷裡。就權當刹不住車吧,新月臉紅紅地想著。“怎麼不多睡一會兒?”他用軍大衣將新月裹得嚴嚴實實的,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除了新月,誰也看不見他溫柔的神色。新月從懷中掏出一個明黃色的小荷包,沾著她的體溫,還熱乎乎的,遞給他。“這個包裡麵有一些常用藥,你隨身帶在身上。”怕他不重視又說道,“我知道軍中有很好的醫生,但是意外這般事情很難說。我特意和張大哥一起準備的,各種藥都備了一些,數量不多,種類可不少。我希望用不上,隻是到底擔憂。”周頤笑著應了:“好。”這一仗不知道打到什麼時候,二人都有無儘的話語要說,又礙於周圍有人且時間緊迫,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中。隨後,周頤說:“已經交代下去,張管家會打理好家中一切,若有什麼大事由你做主,小事就不必勞煩你了。”又將城中的局勢大略說了一回,誰人可信誰人不可信都儘量多的交代給她聽。他的最後一句話幾乎貼在她耳邊說,氣噴在頸後,癢得很:“我將篆刻著我名字的印章放在錦盒中。還記得銀牌嗎?若城中出了事故,城外有根據地,帶著印章和銀牌去找守城將領何一凡,他會護你周全的。”他從她衣領中撩出一直戴著身上的銀牌。這回,她既醒著,他便沒了顧慮,在軍大衣的掩護下,深深地吻了她。二人在唇齒間交換著屬於彼此的氣息。“我走了。”他脫下軍大衣套在她身上,一個一個扣子幫她係好,抬頭時又是鐵骨錚錚的少帥,恍若剛才的一切皆是錯覺。“一定要安全回來。”她的手緊緊地揪著衣領,深深地吸一口氣,直到鼻腔裡都是熟悉的檀香硝煙味。“好。”打開錦盒,果然翡翠白玉做成的印章在燈下熒光流轉,自有一番恢弘。她很快就對印章失去了興趣,拿起周頤的信。信中有兩張紙。第一張紙上寫的字很短,一如他的風格,大意與剛才他交代的事情一致,隻在落款處寫著:等我,回來,娶你。雖然內心憂愁,她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心裡原來五味雜陳,卻又無端泛起一絲蜜意。這麼正經的書信到最後卻還惦記著婚事。第二張紙中寫的與他剛才交代的事項彆無二致。明明早就留下了書信,寫得清清楚楚,剛才見麵時卻還是嘮叨了一回,等他回來定要取笑他一番,越來越像個老太婆了。雖說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到底意難平,躁鬱的情緒是一時半刻不能消散的,遂不再睡回籠覺,拿起一本周頤年少時手抄的兵法細細品讀。他的字極好,瀟灑清秀中又透露著遒勁,一旁還批注著他的感悟,將西方的軍隊管理與孫子兵法相結合。一直讀到將近中午,期間芝蘭來詢問早膳,因著沒甚胃口,便決定將今日早些吃中飯,將中飯與早飯結合草草了事算了。為了散心,下午想著去張詩華那兒幫忙,張管家備好了車,一路平穩地駛去醫院。街市還是那般熱鬨,百姓還是那般生活,似乎周頤的出征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也許這般場景也是周頤希望的。他一直都希望儘自己的能力保家衛國,人民安居樂業。去到醫院才發現今天是星期日,張詩華沒有排班。她便轉而去兒善堂。秋冬的陽光陽光懶洋洋地灑落在兒善堂的草坪上,散發出微波蕩漾般的光芒。一隻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野貓躺在草地上打滾曬太陽,不時發出舒適的呻吟。張詩華走出院子就看見新月蹲在草地上用芒草逗著貓兒玩。他走近說道:“那麼臟的貓也好玩的嗎?”新月認真地替貓兒辯解:“貓就是貓,乾淨的臟的都是貓,哪兒有臟的貓就不好玩的道理?再說貓兒在泥地裡打滾一圈以後都一個樣子,還哪裡看得出來家貓還是野貓。”張詩華哈哈大笑:“我不過是說了你一句話,你就用這麼多的大道理來搪塞我,我怕了怕了,認輸,認輸。看來心情還不錯。”他知道年少帥今日出征,故意找話來逗她的。“就算他不在,日子仍舊要好好過的,如果我像是普通後宅女子一樣夜夜垂淚,翹首以盼,我就不是我了。”提起出征的周頤,她的笑容變淡,“再說,現在的時局,這樣的日子怕隻會多不會少。”話這般說,是對他說也是勸自己想開點,放寬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第一次送他出征,心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使得她靜不下心來。張詩華轉移話題,掏出藏在身後的報紙,說:“你過得好,便是對年少帥最大的回報了。”新月接過報紙,報紙上所登的頭條,套著紅色的標題印刷,格外醒目,那一行字清清楚楚地映入眼簾中來:“周頤啟事”。她順著往下看:“周年熙馬新月訂婚啟事茲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梅城花滿樓訂婚,特此敬告親友。”落款日期是國曆一月十日,正是那日發生變故的日子。新月隻覺得報紙上的字一個個都似浮動起來,飄入眼眶中,化作濕氣,一時間竟承載不住如此多的感動。自西方流傳來的習俗,西方貴族們的時髦玩法,借著報紙的發行將需要告知親朋好友的人生大事昭告天下,比如結婚,生孩子,葬禮等等。這報紙一登,便不是兒戲,而是昭告天下,她會是他周頤的妻,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他什麼都沒說……”張詩華笑笑,說:“年少帥此人的用心,不是我等所能企及。”他想摸摸她的發旋,給她一點慰藉,手卻始終握緊拳頭,伸不出去。感情中沒有早一點,沒有晚一點,你來得剛剛好。而他則是剛好來晚了。忙碌了大半天,直到真的找不到事情給新月做了,她才在張詩華的催促下回家。回到大帥府,冷冷清清的。往日裡,她回府中的時間,周頤多半不在,卻從未感覺到孤獨,因她知道他總會回來的,這家裡到處是他的痕跡。他這一走,似乎就將他的痕跡和她的心也都帶走了一般。她深吸一口氣,再用力,空氣中亦沒有他的氣息。再也無法騙自己,原來以前的種種胡思亂想都隻是閒暇時的消遣,都隻是他包容下的任性,在他為她編織的太平盛世中作妖。今日相聚,皆當歡喜,來日大難,口燥舌乾。她再也不胡鬨了,她根本就無法承受失去他。新月在府裡隨意走動,無意間竟走到了佛堂之中。她從不信神佛,如今唯一的祈願,便是他能夠平安,歸來。她推開了佛堂的木門,木門咿咿呀呀地作響。聽說家裡隻有周二太太信佛,蘇婉文有時亦陪上一陪,吃齋念佛,儘兒媳的孝道。不過周二太太的院落裡自有一座小佛堂,不會大費周章地走過來。這裡供奉的是周家的列祖列宗,有一個掃灑的小廝,現在不見蹤影,許是去彆的院子竄門去了。屋子裡麵挺乾淨的,雪白的帳幔簇圍著,一點燈光從兩邊的窗子照進來。正中央擺著一尊新月認不得的佛像,幾十個牌位一行一行地擺開來。新放上去的是大帥的牌位,就擺在周頤親娘的牌位旁邊。兩旁點著兩排長明燈。新月去淨了手,拈了一炷香,點燃插在佛前的香爐裡,默默地鞠了一躬。求滿天神佛和周家列祖列宗保佑,年熙平安歸來。她從佛堂退了出來,忽而聞見吵鬨的聲音從西邊傳來。她怕驚擾了佛堂的安寧,便繞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