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坐在醫院的花園裡發愣。她本是來幫忙的,卻因著連續犯了好幾次錯誤被張詩華趕了出來。“你今日是怎麼回事?一直都心緒不寧的樣子,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今日輪到張詩華在住院部值日,他忙著去尋病房,隻好先讓新月回去好好休息。新月出了他的辦公室後,環顧四方,一時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便下了樓,隨便尋了個坐處坐著發呆。昨日夜裡發生了那樣的大事,她整夜都不曾合眼,就想等一個解釋。她坐在房間靠近窗戶的地方,等了一個晚上,周頤都沒有回自己的院落。第二日她便聽說,少帥安置好海哥兒後,連夜出了門。她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早餐,想著來醫院幫幫忙,找點事情做分散注意力,也好過一個人胡思亂想。周大帥語重心長地與她說了許多話,道理她都懂得,可抵不過心中的一句不願意。她因著愛重周頤,相信周頤,所以等他一個解釋,但若是事實就是如此,即使心碎成片片雪花飄落地麵,她也絕不會低頭去揀。愛人前先要愛自己。她走到今時今日的地步,憑著的就是一腔孤勇,絕不將就。她正是因為了解自己有多喜歡周頤,眼裡才揉不進一顆沙子。既然左想右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去完成應該要完成的事情。好幾日沒有去盈月堂了。新月今日沒有坐汽車出門,便在醫院門前叫了輛黃包車往藥堂去。在獄中時,她答應過錢姐,幫她去東二街照看她的兒子,所以去藥堂前先讓師傅去了一趟東二街。東二街是一條舊商業街,曾經是梅城最繁榮的經濟中心,後來在清朝晚期時,因為工商業發展,經濟中心轉移到現在的中央大街。這裡便成了有著眾多老鋪的老街了。錢姐說她的兒子今年六歲了。錢姐以前在一家成衣店做女工,後來因為老板欠薪,與老板起了金錢上的糾葛,爭執打鬨中錯手將老板推下了樓梯。老板被送去醫院後,不治身亡,她自然成了階下囚。新月還記得錢姐提起兒子時的模樣,溫溫柔柔的,“以前還會怨怪上天不公平,進來了三年,我也想清楚了,欠了一條人命,我是得還債的,隻可憐了小三子,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這個娘親。”沒過一會兒,又變了態度,淒淒涼涼地道:“有我這般在牢房裡的娘親有什麼好的,隻怕被人戳著脊梁骨在背後說閒話,忘了也好,也好……”新月不曉得太多的大道理,不知道所謂好人與壞人的界限在哪裡,她隻想儘自己的能力去撫慰錢姐的愛子之心。錢姐出事後,將兒子送去了妹妹家照顧。錢姐的妹妹在東二街的一戶人家中當女傭。新月數著門牌號找到了這戶人家。突然上門去,不是拜訪主人家,而是為了拜訪一個女傭,怎麼說也覺著不恰當不禮貌,所以新月在街角站了許久也沒有上前去扣門。等了將近半個小時,一個穿著白色棉衣的女人挎著籃子從門裡走了出來。新月一瞧,便知道尋對了地方,因為那女人的相貌與錢姐有六七分相似。新月隱身在雜物之後,等錢二姐轉了個彎,遠離了主人家的門房,才悄悄跟上。錢二姐正要去街前替東家買一家很出名的點心鋪的吃食。姐姐出事後,錢二姐帶著自己的女兒和小三子在主人家住下來,一住就三年了。東家人挺好,不介意她帶著兩個小孩,給她劃撥了一個房間,兩大一小生活剛剛好。錢二姐自己沒有兒子,對外隻說小三子的父母早逝,將小三子過繼給自己當親兒子那般教養。小三子當時年紀也小,對親娘沒有多少記憶,稱呼錢二姐為娘親,日子倒也過得挺好的。在錢二姐買完點心回家的路上,新月一個箭步跟上前去和她搭話,表明來意。錢二姐聽後,沉默了許久,臉色變了又變,似在考慮許多事情一般,問:“阿姐還好嗎?”新月將自己在獄中的所見所聞如實述說。錢二姐猶豫著該怎麼開口,最後說道:“小三子一直以為他親娘已經去世了……”“不是我心狠,不讓他們親母子相見,隻是為了小三子好,小三子長大以後還要做工,還要結婚,有個殺了人坐牢的母親,會被人戳著脊梁骨在背後說雜七雜八的閒話的。”她眼眶略微濕潤,說:“阿姐吃了許多苦,小三子也是,可憐小小年紀就要背負這麼多的壓力。當年阿姐臨走時說,隻當她死了……我……我也是沒辦法……”說著說著,錢二姐抽泣了起來。新月對她們的做法不置可否,可是這是彆人家的家事,她亦不方便指手畫腳。何況,她提及小三子時臉上一片似水柔情可不能作假,看得出來,她是在用真心愛護小三子的。於是她說:“我也不是想帶小三子去見錢姐。錢姐也不是這樣的想法。她是小三子的親娘,為小三子著想不會比你少。隻是我既應承了錢姐,就得要親眼見見小三子,錢姐問起時,不至於啞口無言,也稍稍慰藉錢姐的愛子之心。”錢二姐一個在彆人家做工的女傭,想要答應新月的請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思索了良久,許是終究掛念著阿姐,終是答應了。她楚楚可憐地向新月提要求:“馬小姐,你與家姐萍水相逢,感謝您為了阿姐特地跑這一趟,我如果還要推脫那就太沒良心了。今日東家出門做生意去了,夫人去姊妹家打麻將,宅子裡隻有小小姐在玩。我可以帶您進去瞧瞧。隻一點,對小三子說您是我的朋友,萬萬不要提及阿姐。”新月也曉得她們的無奈。人的出生說到底還是很重要的,小三子的名聲壞了,小的時候被排擠不說,長大後哪裡有東家願意請,很容易對他有偏見。雖然說父母的錯誤不應該由孩子來承擔,可惜這是時代的錯誤,她亦無力撼動。且說小三子一直都當自己的娘親死了,忽然得知真相,又該如何自處,太為難一個六七歲的稚子了。新月答應了。錢二姐將新月帶去了後門候著,她自己從前門進去,再去給新月開門。新月進得院子,這是一戶舊時的院落,小橋流水,閒庭深院,冬日裡也不顯蕭條。從後院一直往裡走,新月便聽見小孩子嬉鬨的聲音。錢二姐的菊姐兒和小三子正陪著這家的小小姐在做遊戲。菊姐兒年紀稍長,約莫十歲上下的年紀,初見少女的風姿,一條麻花辮穩穩地紮在腦後,立在亭子中,伏在柱子上,用一條布巾蒙住眼睛正在數數。一個六七歲左右的男童,應是小三子,牽著一個更小的女孩的小手,從階梯上跑下來,邊笑邊鬨。小女孩蹲進樹叢中,剛好沒過她的小腦門。小三子跑得快,嗖嗖地往新月這邊衝,躲進假山之中。新月看了一會兒才看出來他們應該是在玩捉迷藏的遊戲。她隱身在假山的平地處,小三子恰好就躲在假山的低窪處。新月蹲下看,悄聲問:“不冷嗎?”他就站在人工湖的邊緣,布鞋幾近要沾濕。小三子許是沒想到後頭有人,忽然聽見聲響,嚇了一跳,眼珠子咕嚕嚕地轉著,又瞧了一眼脫下布巾不緊不慢地走著的姐姐一眼,飛快地回答:“不冷。”新月想了想,又問:“小三子高興嗎?”“你是誰呀?”他機警地問,可注意力很快又被分散了去。小三子緊張地盯著表姐行走的路徑,她已經找出了小小姐。二人正在合力想要找出他來。他提出交換條件,“你幫我把她們引開,我就告訴你。”新月驚訝於他的機靈勁,笑著同意了。她狀似遊花園一般從一側的石梯走下去,繞到了小三子的前頭,小三子縮在她身後,正好能把他的小小身子擋住。菊姐兒和小小姐望見院子裡忽然有個生人,猶豫了一下,走開了,去彆處尋人是也。等人走遠了,新月轉過身,瞧見小三子紅撲撲的小臉。他高興地說:“謝謝姐姐!”“那姐姐問你,你在這兒高興嗎?”“高興呀,”他毫不猶豫地答道,“有姐姐陪我玩,小小姐也很有趣,好玩著呢。”新月欣慰地說:“高興就好。”看來這家主人對錢二姐一家確實是挺好的,想來錢姐應該也會覺得欣慰。她想著,趕緊回去寫封信,派人疏通疏通,送去獄裡給錢姐,便掏出準備好的一包糖蓮子,對小三子說:“小三子真乖,請你吃糖,姐姐還有事,先走了。”小三子興高采烈地打開包裹,撚起一些糖粉,珍重地舔著手指,吧唧著嘴巴,一幅心滿意足的模樣,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油紙闔上。新月奇怪道:“怎麼不吃?”小三子傻笑道:“我要留給娘親和姐姐吃。”他口中的娘親自然是指錢二姐。窮苦人家的孩子,連小小的一包糖果都要留著給至親至愛。新月的心臟仿佛被重重地擊上一拳,同時想起了昨夜的金碧輝煌,輕歌曼舞,起了愧疚之情。她來梅城可不是為了享受生活的,被兒女情長所纏繞的自己,迷失在歌舞升平中的自己,是否已忘記了初心?新月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更多地是對自己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