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墅裡的西洋大鐘剛敲了八下,新月下樓時,兩個女傭正在擦拭花瓶。其中一個女傭對她說:“小姐要現在用早餐嗎?”她操著一口外地口音,軟糯呢喃,不像本地人。新月問:“少帥起了嗎?”另一個女傭答道:“少帥起了後,有客人來了,稍稍吃了一些吃食,一起出去晨運了。”這個女傭也操著同樣的口音。客人?新月奇了,這般寒冷的天氣,居然還有人和周頤一樣有著閒情逸致上山吹風,也不怕凍著了。她在飯廳坐下,芝蘭端來一碗小米粥並一盤紅糖糯米糍。新月正用勺子攪動著小米粥的時候,周頤回來了,穿著一身獵裝,披著西式毛呢長外套,英姿颯爽。他將韁繩遞給跟在他身後進來的羅韜。“這麼早就去打獵了?”新月吩咐芝蘭再去端一份早點上來,想他應該餓了。周頤落座,說:“哪兒能,淩巡閱使的公子淩風曉得我來了,迫不及待來巡我,陪著他騎馬繞了幾圈而已。”周頤少年時曾跟著周虎去不少軍中要人家中作客,與淩風倒是有一段年少的情誼在。淩風是淩巡閱使的小兒子,淩巡閱使老年得子,對他甚是疼愛,他上頭又有三個哥哥擔當重任,所以對他沒有太多要求。淩風便在政府裡掛著個閒職,鎮日遊山玩水、嬉笑作樂。今次亦是受W.F.希伯來請了個假便跑來梅城玩樂一番。他向來是這般由著性子來,胡作非為。正如今早,不管不顧地就跑進來嚷嚷。傭人們知他身份,也不敢攔他。周頤是曉得他的,不順著他,指不定惹出什麼禍亂來。他無奈地與新月商量:“淩風知道我這彆墅裡藏了個美人兒,嚷著要見你。今日便與我們一同去打獵可好?”“大冬日的,哪兒還有野獸出來的?”周頤說:“一群貴族公子要玩鬨的,哪兒會沒有,早早地就派人下山捉了幾籠小獸放上山給他們獵了。”新月問:“一群貴族公子?什麼好日子,這麼多人上山?”說話間,她已將早點吃完了,用餐巾紙擦拭著小嘴。周頤解釋道:“是洋人的大日子,十二月二十五日,他們的神,耶穌的誕辰,聖誕節。父親請的外國顧問W.F.希伯來今日在山上彆墅設宴,所以許多達官貴人昨日和今日都上山來了。”反正來了,新月也想出門鬆泛鬆泛,便答應了。房間裡早有準備好的英國式獵裝。芝蘭服侍她穿上後,又套上一件紅棕色格子毛呢外套,她便隨著周頤出門去。侍從牽了馬來,在樓前靜候。新月上一回騎馬還是周頤教的,上馬的時候認鐙不準,身子微微晃了晃。周頤見狀,沒有上自己的馬,上前牽著新月的馬走,不時撫摸著馬頭,幫她安撫棕馬的心情。到得山林間,搭好了一個遮雨棚,棚下在眾人的簇擁中有一個穿著一身獵裝的男子。那男子正把玩著手中的韁繩。他雖身著獵裝,卻不顯壯碩,掩蓋不住那種公子哥兒特有的纖長柔弱的氣質。聽得馬蹄的聲音,淩風抬頭,見得來人,奔跑上來迎接,仆人慌忙在後頭追趕著。“這位就是未來嫂夫人了吧?”淩風對她好奇得很。之後,他一口一個嫂子叫得歡快。新月初時有些拘謹和害羞,後來聽多了也習慣了。淩風身為一個紈絝子弟,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了,哄女人開心的話,張口就來。雖是隻有他們三人,卻像有許多人聚會一般熱鬨。禁不住他的熱情,新月與他亦聊得頗為歡快。周頤雖然仍是那一幅芝蘭玉樹的模樣,可眼裡的笑意是掩也掩不住的。一會兒過後,一個侍從來報說準備妥當了,另兩個侍從不知道從哪兒牽出六隻獵犬。侍從們將獵犬頸中的繩子解了,那些獵犬便四處分散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入林中尋找獵物。淩風興奮地邀請道:“年少帥可得讓著我點。”他口中這般說,卻早已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子,飛奔出去。侍從們也紛紛上馬追隨。周頤則不慌不忙地上馬,交代好羅韜在這兒守著新月,才追了上去。從遠處傳來“砰砰砰”數聲槍響,然後又聽聞數聲歡呼聲,想必收獲頗豐。他們的玩意兒,新月不便參與。羅韜提議說:“聽聞山中有一塊很靈驗的仙人石,小姐要不要去瞧瞧,散散心?”既是無事可做,倒不如到處逛逛。羅韜邊幫她牽馬邊說俏皮話:“俗話說,人間天上,天上人間,仙人家的七眼泉。”原來在這山上有一汪泉水,水極深,清澈幾能見底,叮咚下瀉,流過岩石堆時竟分成了七股水流,像有七個泉眼似的,所以稱作七眼泉。七眼泉上最大的一塊岩石,因其突兀地站立在中間,從遠處望去又像一個人站在水中一般,許多人慕名來看。不知哪裡流傳出來的傳說,開始有人向它許願,所以稱為仙人石。夏日裡許多人上山避暑遊玩,所以會有抬滑竿的轎夫在路邊兜攬生意。現在天氣冷,山路上靜悄悄的,隻聽得馬蹄聲和樹葉的沙沙聲,鳥兒應是避寒去了,路上既沒有遊人也沒有轎夫。鑽進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一路向山坡上走去,倒是有零星幾輛汽車從她身邊駛過去了。路上的景致越來越幽深,新月也越發放鬆,信馬由韁。羅韜早已放了手,緩緩跟在身後。未料到林中忽然人影微動,緊接著一匹馬直衝出來,衝著新月這邊嘶叫著。馬上的騎手似乎並沒有拉韁繩,由著那馬向新月撲來。新月何曾見過這般陣仗,任由著自己的馬希聿聿一聲長嘶,隨著馬抬起前腿,整個人立起來,向後摔去,險些摔下馬。那馬上的騎手卻將兩匹馬的距離拉開,就在一旁觀看著新月驚馬。這一時險象環生,因著新月的馬受了驚正撲騰著亂動,羅韜沒能在第一時間繞到前頭去。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刹那,有另一騎從林中橫衝出來,馬上的人合身撲上,硬生生用手扣除新月的馬轡頭。那馬繼續蹦踏著,並不能將他甩開,那人卻不放手,差點被拖得從自己的馬上摔了下來。兩馬相並,狂亂嘶叫。那人轉過臉來,衝著新月喊道:“用腳夾馬腹,快!”新月見得那人竟是張詩華,心中微定,可身體不聽使喚。大冷的天,竟嚇出了一身汗。她不住地哆嗦著,呐呐自語:“快夾,快夾……”經此一役,張詩華的馬也受了驚,像發了狂似的,亂跳亂甩。他的上半身死死地壓著新月的馬轡頭,下半身卻隨著自己的馬在竄動,眼看他就要被生生撕成兩半。林中又竄出第三匹馬,原來是周頤覺得獵的都是些被圈養過的小動物,沒甚趣味,陪了一會兒便找了個由頭過來尋新月。正巧聽到這邊有著驚呼聲和馬嘶聲,心中一緊,擔憂是新月,就策馬往這邊奔來,果不其然見到新月,是又驚又怒。他腳一蹬,甩開馬鐙,在千鈞一發之際,跳到新月的驚馬上,連夾馬腹,又對張詩華吼道:“放手!”張詩華立時放了手,周頤又狠拉韁繩,新月的驚馬連人帶馬拖撞在一棵大樹上。周頤踢開新月的馬鐙,抱著她一個骨碌滾下馬。羅韜連忙上前來扶。再看張詩華,他用同樣的方法安全滾下了馬,可惜了那兩匹馬,生生撞暈了過去。眾人皆是驚魂甫定。便是新月這般好脾氣,也怒火中燒,抬頭想要尋那莽撞的騎手,可哪裡還瞧得見人。那騎手見得周頤出現,早就悄悄遁去了。周頤早瞧見了那騎手是誰,不急著報複,隻關心新月有沒有受傷。新月道沒事,又忙著去瞧張詩華。她內疚地喚道:“張大哥——”方才他的手指早被轡頭勒得鮮血直流,此時將手縮在身後,不願她瞧見,可滴在地上的鮮血像紅梅一般綻放,開出鮮豔的花骨朵,瞧著便是心疼。張詩華不願她擔心,隻是扯動嘴角,微笑著說:“沒事。”周頤說道:“謝謝,我欠你一次。”不知是痛極了還是其他的緣故,他難得地透出清冷之意:“我救的是新月,不是你。”新月接過話茬,又取出手帕給遞給張詩華簡單包紮:“是是是,謝謝張大哥舍命相救,我們趕緊回去包紮吧。”經過這一場動亂,她早就沒了遊玩之意,隻剩下滿滿的愧疚和劫後餘生的慶幸。周頤對著羅韜說:“你騎馬回去,開輛車上來。”羅韜聽命,趕緊去了。三人尋了個路邊的大石塊坐下休息等候。三人都不發一語。張詩華出手相救是從心而已,不是求什麼回報,所以沒甚好說,又加上五指痛歸心,他此時沒有什麼力氣說話。新月則內疚得很,隻盯著張詩華藏在身後的手。就連周頤也若有所思地盯著張詩華。一炷香的功夫,羅韜就開車過來了。三人上了車,回了周頤的彆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