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軍中出現了變故,周頤忍耐著怒氣回到家中,又聞得新月出了一趟家門,當聽說她去的是聖莉亞教會醫院,火氣便有些壓抑不住了。既然生病了,便好好在家休息,聖莉亞醫院有什麼好,非得往那邊跑。周頤回到瑾年居時,新月還在周虎那兒,未曾回來。等天色已經十足暗的時候,新月掐著周頤平素回來的點才回去。因著幫上了周大帥的忙,新月內心十分歡喜,踏進飯廳時,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這麼開心嗎?”周頤壓抑的聲音從暗處傳來。屋裡沒有開燈,新月險些沒有發現屋裡有人。新月未曾察覺他的情緒,笑著答道:“開心呀!”她本想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悅,又想起周虎不願意他擔心,要求她保密,才堪堪住了嘴。周頤隻當她是去了一趟聖莉亞醫院才變得這般開心。他忍了又忍,又不願意讓她得知他生氣的原因,坐立不安一陣後竟起身拂袖而去。新月頓時不明白現下的情況,頗有些莫名其妙。原來周頤今日去巡視軍營,聽到士兵們在說一些葷素不計的話語。當兵的風裡來雨裡去,命懸在槍口上,有時候愛說一些混賬話,他偶爾聽見了也當做沒聽見,給他們一個言論自由的環境。可今日他們談笑的對象竟然是新月和張詩華。隻因許多士兵的家人居住在城裡,大多居住在西街中。那裡租金便宜,龍蛇混雜,聚居著許多下層平民。他們的家眷中有受兒善堂的恩惠的,感念他們的仁善醫德,都尊稱他們為神醫俠侶。他不是對新月有懷疑,隻是聽著礙耳,又覺得他們小聲講,大聲笑,態度下流得要緊,無名火倏地就起了,又不能發泄出去,便憋著回來,又被她引爆了。可到底覺得自己應該相信她,索性憋屈了自己。開飯以後,久久不見周頤過來。秦梭尷尬地說:“少帥說他不餓,不吃了。”這是周頤的原話,但是他不敢將少帥的語氣模仿出來。活脫脫像個三歲孩童賭氣一般。新月越想越覺得他的怒火是針對自己的。這炸彈不拆不行,她就算死也得清楚自己的死因何在才行。周頤在書房裡。新月提著食盒進去。他靜靜地坐在落地窗正對的沙發上,正好在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陰鬱的氣氛籠罩一室。羅韜在不遠處守候著,見她進來,默默地退出去。明明知道她進來了,卻頭也不轉過來一下,分明是在賭氣。新月有些頭疼了,怎麼一日之間忽然發現父子二人都不如麵上英明神武呢,真真是有著剪不斷的血緣紐帶,她放下食盒,問道:“沒胃口是不舒服嗎?”周頤悶聲道:“沒有,就是火氣鬱結在心,不想吃。”“軍營裡的事不好處理嗎?”“不是。”新月想了想又說:“與大帥爭吵了?”“不是。”“那我明白了,你的火氣是針對我而來的。”他沉默了。她真心不清楚哪兒惹到了他,且他不願意開口,她是如何也撬不開他的嘴的。新月在他身邊坐下,也靜靜地不發一語。隨著時間的流逝,周頤雖然仍舊冷著臉,心裡卻火急火燎,想要說話,卻又拉不下臉。他開始覺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鬨,竟然像個小娘們一樣鬨脾氣。男子漢大丈夫天不怕地不怕,有什麼不敢直言的。他又沒有做錯事,自己的女人,既是要護著,又介意她的名聲,有甚不對?周頤正在想著如何打破僵局,忽然聽見她說:“真是受不了,我去院子裡待著,你什麼時候想要說話了,什麼時候再叫我進來。”然後他聽見一陣窸窣的聲音,她真的出門去了。又過了一陣子,他忽然聽見劇烈的咳嗽聲,才想起,她是有感染風寒的征兆才留在家中歇息的,此時他又有些火了,隻不過這次的火氣是針對她的不愛惜身子。“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嗎?還跑出去吹風?”他一拉開房門,就望見她站在門檻外,笑語嫣然。她得意地說:“就知道你舍不得。”周頤一把將她拉進懷中,氣惱地說:“真是敗給你了。”一邊手腳麻利地關門,又拿起掛在一旁的大衣覆在她身上。新月拉緊了大衣的衣領,笑嘻嘻地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生我什麼氣了吧,不然我得去擊鼓鳴冤了。”周頤將她拉至桌邊,說:“我餓了,趕緊吃飯,吃完再說。”他才不願意承認張詩華是他的對手。既然他消了氣,新月也不再追問。她今日的運動量可大了,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第二日,不等周頤下命令,新月主動說今日留在家中休息。周頤臨走時強調:“不準又偷偷跑去聖莉亞醫院。”他心想,要是再氣著他,遲早將醫院查封了,免得她鎮日往那跑。新月站得直直的,保證不會到處亂跑,才將他送出了府外。她趁著周頤交代事務的機會,悄悄將秦梭拉到一邊去問:“少帥昨日因什麼事那麼大火氣?”秦梭樂得告訴她原因。少帥心情不好,首當其衝的便是他們這些近衛。“少帥昨日巡視軍營,聽到了一些不好的流言,額……”他看一眼周頤所在的方位,見少帥沒有注意到他們,趕緊說,“是關於您和張醫生的,少帥估計是吃醋了。”新月好笑得緊,怪不得他不願意告訴她原因。他那樣自尊心強的人,如何能承認自己吃醋了。她與張大哥自然是坦坦蕩蕩,不懼人言,但也不得不考慮周頤的心情和流言對他的影響。學醫要學,義診也要診,但還是儘量減少與張大哥同進同出,減少流言的影響為好。她送了周頤出門後,就立刻去了周虎的院落裡。奉周二太太的命令來瑾年居邀請新月吃茶的丫鬟找不到人,回去稟告。周二太太聽了,冷哼一聲:“看不出來這丫頭倒是個人精,知道巴結老頭子。”又對蘇婉文說:“丫頭片子有點手段,竟然能哄得老頭子歡天喜地的。你且看著吧,真讓她進門當你弟媳,你這當家少奶奶的位置怕是要拱手讓人了。”蘇婉文被說得惶恐,放下茶杯的力氣過大,茶水滿瀉了出來。茶是剛衝泡好的茶,滾燙滾燙的。不慎燙到了手,她吃痛地一叫,捂住了火辣辣的虎口。周二太太怒喝道:“瞧你這沒用的模樣,沒我庇護著,還不等著被人生吃活吞!”蘇婉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用膝蓋爬向周二太太,輕輕扯著她沉香色旗袍的裙擺,淚眼婆娑地哀求道:“姑姑……”周二太太親自將她扶起來:“婉文,你得爭氣,周家是吃人的大宅子,隻有我與你是血緣至親,你隻能靠我了。”蘇婉文信誓旦旦道:“我什麼都聽姑姑的,姑姑猶如我的再生父母,對我的好,婉文此生不敢忘記。”周二太太麵容慈祥,嘴角輕輕揚起,“且看著吧。”蘇婉文悄悄地打了個冷顫,和姑姑作對的人一向都沒有好下場,幸好姑姑疼她。周二太太的心思不在丈夫身上。年少無知時,她嫁人了,對周虎有著英雄般的崇拜,又有著對丈夫的敬愛。懵懵懂懂的她也曾少女懷春,不在意為人小妾,一腔熱情全傾瀉在自己的男人身上,為了得到周虎的歡心,她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可他卻不領情,一心愛慕著正室妻子。若不是為了蘇家生意,他是絕不會看得上她的。他看中的也隻是她身上的價值。什麼時候對他徹底冷了心腸?大概是在她懷了顥兒的時候。那病癆鬼生不出小孩,他竟連絕後也不怕,不準她生。若不是她放下身段,跪在病癆鬼麵前,哭著求她,隻怕顥兒連看一眼這個世界的機會都沒有。她早已對他沒有了期待。她想要的隻是至尊的位置,周家當家主母的位置,誰都不能染指!既然她控製得住蘇婉文,一個鄉野丫頭就想威脅她的位置?周家最尊崇的位置,隻能是她,彆的女人無論是誰都不可以。周二太太執著於名利的追求,連丈夫的身體也不關心。正所謂一夜夫妻百夜恩,夫妻三十載竟如陌生人一般,互相不瞅不睬,鮮少見麵。周虎是不願意見到蘇桂嵐的。當年他納她為妾,為的是蘇家的經濟命脈,與她並沒有圓房。他一心在妻子身上,心裡容不下彆的女人。沒想到她竟然對他下藥,坐實了夫妻之實,就那一次還懷上了顥兒。他是不願她生下孩子影響妻子的地位,也不想傷了妻子的心。可惜她竟鬨到妻子麵前。妻子心善,允許她生下孩子。顥兒是無辜的,他真心疼這個長子,卻也是真心地不能釋懷他親娘的所作所為。雖說妻子原諒了他,可到底心存芥蒂,夫妻之間宛若摻雜了一顆沙子,有了裂縫。她一直鬱結在心。生下頤兒後沒幾年,便去了。若不是為了顥兒和頤兒,他真的是隨著她去的心都有了。多年以後,物是人非,顥兒不在了,可頤兒又回來了,還有了心愛的女子,即將為人夫,為人父,想必妻子在天之靈也會覺得安慰吧。他鍛煉乏了,坐在院子裡,聽著新月滔滔不絕地拋書包,想要與他解悶,心想妻子應該會滿意這個有能力與年熙共患難,又心底善良的兒媳婦。這樣一想,笑意便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