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周虎說:“覺得奇怪是嗎?”的確如此,經過幾次短短的接觸和從彆人口中聽來的形象,周大帥是個十分注重儀態和規矩的人,似乎不應該一直在床上待人接物。最有可能的原因隻怕是站不起來。新月被自己的這個猜測嚇了一跳。周虎縱橫沙場多年,形形色色的場麵和人都見過,又如何看不出來新月的臉色突變。他亦是因為新月的情緒都寫在臉上,不是個多思多慮的人,才讚同周頤的選擇的。他苦笑:“果然是難以隱瞞醫者的一雙眼睛。”“你初來乍到之時,正是我重傷剛愈的時候,那時我才堪堪能夠勉力下床,為了不讓有心人得知消息亂了軍心,亦隻敢偶爾讓人攙扶著在椅子上端坐,稍一露麵,遂實在無甚精力去照料你。”“那時大夫便說有伴輕微中風的征兆,本以為已大有好轉,前些日子上馬出城巡視一番,卻忽然四肢抽搐而無力,摔下了馬,這件事情被我死死地掩蓋住,秘而不發。為了遮掩,還在大冬日裡洗了幾夜的冷水澡,好感染上風寒,能夠名正言順地留在床榻上休養。”周虎對新月直言:“請了大夫來看,仍舊是說中風未愈。許多病人會出現這樣的狀況,明明病情開始好轉,卻又一下子不明原因地惡化。一切皆有命數,我亦不強求好轉。不能時時請大夫過府診治,引起有心人的懷疑。又聽得年熙時常稱讚你的醫術,所幸請你過來瞧一瞧。”他是舊派的人,比起西醫,認為中醫更加治本,更加可靠。怕新月有心裡負擔,他又說:“行醫多少年的老大夫亦不能讓我痊愈,你也無需有心理壓力,隻當是來陪我這個老家夥聊聊天,解解悶。”新月發現他的言語利索,“如今是隻有腳不能動的症狀嗎?”“早些時日是說話也不利索,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全身都不好,現下是手腳都不靈活,腿腳更是難以支撐,所以找了個由頭不見客,免了與他人見麵,此事定要保密,就連年熙也是瞞著的。”“新月明白,”她說道,“大帥介意讓我看一下您的腿嗎?”周虎同意後,她在他腿上摸索著,摸到小腿上用力一壓,他卻似乎並沒有十分的痛感。“大帥早先的傷可是傷在腿上?”周虎說:“是,大夫懷疑是舊傷未愈,又添傷勞才又複發。”新月幫他將錦被蓋好,“中風一向是難以根治的。”周虎雖說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心底到底有著期待,聽她如此說,又覺得失落又覺得好笑,他是被年熙帶偏了,怎麼能寄望一個丫頭片子呢。他威風了一輩子,早就做好了鐵血男兒戰死沙場的準備,如今落下個不生不死,需要人照顧的境況,心理落差不可謂不大,但是情緒起伏再大,也不會輕易在外人麵前顯露。正是他這般遭遇變故仍舊不顯山不露水,博得了新月發自內心的敬重。新月是曉得周虎的家庭醫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大帥可有想過尋求西醫的幫助?”周大帥擺手道:“老祖宗幾千年來流傳的精髓難道比不得洋人那玩意兒?彆看年熙是個老成持重的孩子,他那性子愛新鮮我是知道的,我不反對他學習西學,但是用在我身上可就不必了。”說起這話時,周虎竟表現出一副耍賴的老頑童模樣,像極了每次她從街上帶回去新鮮吃食時,母親既是嫌棄又忍不住偷瞄兩眼的模樣。每每她都忍俊不禁地逗弄一番,而當她轉身出門時,折回在窗沿下,又能瞧見母親趁沒人看時,撚起來細細品味。看來老人家無論是什麼身份地位,都是一般可愛。新月陪著周虎吃了中飯再回到瑾年居。消息傳至周二太太和蘇婉文耳邊。周二太太默不作聲地撥弄著佛珠,她已經許多天沒有見到老頭子了。蘇婉文差點咬碎了牙齦,公公從來就沒有留過她吃飯,爾後又惶恐起來,是不是公公從來都不喜她這個媳婦,日後新月真的進門了,這周家可還有她的一席之地。才剛從周二太太的院子出來,又匆匆忙忙地跑回去。聽她訴完自己的擔憂後,周二太太冷著臉嗬斥道:“你可是蘇家主支的嫡長女,堂嫂到底是怎麼教女兒的,教出你這般一驚一乍的性子。”她還不如自己親侄女冷靜淡定,也不如新月那丫頭人淡如菊,她都一把年紀了,還不能夠放手放權,她想要退居幕後頤養天年看來是奢望了。蘇家不靠她還能靠誰?周二太太一邊歎氣一邊又感到誌滿得意。誰說女子不如男,她控製了男人的後宅不也如控製了天下,又是誰說她是蘇家的旁支不夠主主支矜貴,就她看來,這主支也不甚會教女兒。“婉文回去吧,”她握著蘇婉文的手說:“有姑姑在一天,就有你的好日子在。”周二太太的手冰涼冰涼的,她的眼珠子卻是火熱火熱的。蘇婉文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一般,安定下來,告辭回去。她們對周虎此番動作作何理解,新月自然是不知道的。她現下苦惱得很。既是知道了周虎的病情,她便存了心思想要治好他。她心知肚明,周虎對她這般友好,不過是因著愛屋及烏。對她而言,也是因著周頤,想要對周虎好。周虎既然不拿她當外人,如此相信他,她便是費儘心機,也不能讓他失望。她明白,能成為周虎的家庭醫生數十年之久,老大夫的醫術可不是她這種半路出家的丫頭能比得上的。既然老大夫都無可奈何,那她便不能夠狂妄自大地相信自己的醫術能將彆人比下去。她想到了張詩華。中風是內科,但她相信所謂辯症便是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也許他會有好法子。她叫管家備車,匆匆出門而去。到得醫院,她不好細說病人的身份,隻得挑揀著將病發的前因後果告知張詩華。張詩華說:“醫生也不是神人,到底還是要看到病人才好下判斷。”新月抱歉地說:“張大哥,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而是病人的身份有些敏感,他不能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身份。”“那我上門去看診?”“也是不行。”張詩華笑道:“看來這病人的身份確實是說不清道不明,倒是有點意思。”“如果是輕微中風,還是有康複的可能。”他說,“西醫中有一項康複治療的說法。其中在臨床中常用的是運動療法、作業療法和言語療法。按照你所描述的病情,可能用運動療法會比較適合。”“你先觀察,看看病人是完全不能動,如果是完全不能動的情況,我也得看到病人才能下判斷,若是攙扶著能動的情況,就看下是哪半側身子活動不便,站起身後逐漸增加那一側的負重……”新月將要點認真地記錄下來,回頭又去教給周虎。恰巧新月進院子時,看見衛兵攙扶著周虎走出來曬太陽。四點鐘左右的太陽,傾瀉在身上,全身的毛孔像是在懶洋洋地張開蠕動一般,溫暖舒適。周虎在緩慢地移動著,看得出腳上在用力。新月笑盈盈地迎上去道:“今天天氣真好,大帥的氣色也不錯。”周虎見她來,也樂嗬嗬的,“丫頭這麼快就想念我這老頭子了。”“是啊,跟大帥聊天可有趣了,”新月靈動的雙眼一轉,狡黠一笑,“我感染了風寒,周頤便逼我留在家裡休息,不準我去藥堂。我無聊得緊,便想要勞煩大帥陪我這丫頭片子鬨上一鬨。”她用著對家中長輩撒嬌的語氣對周虎說話,像個可愛的小輩一般,周虎哪裡抵擋得住。他一生的遺憾便是沒有生一個女娃。女娃多好,可愛又貼心,不像兩個兒子,一個兩個都不親近,想說說心裡話也不成,兒大就不由爹娘了。周虎感慨道。“好好好,你想鬨騰什麼,老爺子我上了年紀,你可得悠著點。”周虎慈祥地說。“大帥這話可是看輕了我了。”新月搖頭道,“我可不是隨意玩鬨,插科打諢的。我從小就隻愛好醫術,母親常笑言我是個沒病沒痛的藥罐子,通身藥味。”她眨巴著大眼睛,期待道:“這可不,我剛才從醫書上習得一個好法子,大帥可願陪新月玩一下?”周虎可是人精,腦子稍一轉,便明白她是為了他的病特意去求醫問藥,心中有一股暖意蕩漾而起,暖洋洋的,通身舒暢。就衝著她這份好意與孝心,周虎也答應不可。“好。”新月接手了右手邊的衛兵,邊說:“大帥是左半側身子活動不便,站起身後腰逐漸增加左側的負重。”周虎隨著她的話語向左側傾斜力道。“大帥請試著做跨門檻的動作,把腿抬高能讓經脈暢通,若是能每日在斜坡上走一兩個鐘頭是最好的。”看著周大帥試探著抬腿,新月的嘴角微微翹起。真的是個老小孩嘛。新月就這樣陪著周虎走了半個多小時。周虎的身形比新月健碩太多,才這麼一會兒,新月已經汗流浹背。聽到她的粗喘聲,兼又感受到新月的背部的濕意,周虎說:“我累了,你陪我到涼亭歇息一會兒吧。”趁著休息的間隙,新月又不斷地絮絮叨叨叮囑道:“大帥要多練習寫字、係扣子和打算盤,恢複手指的靈巧。”她正色道:“大帥可彆覺得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兒便不上心,多練習才有益處。大帥可是梅城的主心骨,大丈夫能去能伸,相信老天爺不會辜負大帥的堅持的。”多少年了,自年熙他娘去了以後,許久未曾感受到真心的關懷了。怪不得年熙對她這般上心,好小子有眼光,像他老子。周虎含笑著應承。“好好好。”冬日的陽光暖入心脾,涼亭中的人兒迎著微風嬉笑,溫暖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