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門半開著,新月正坐在張詩華的位置上翻閱他的手劄,手邊泡著一壺茉莉花茶。白嫩的小花苞曬得微黃,被熱水一衝,在玻璃壺裡上下翻滾,張開花瓣,可愛得緊,清香環繞在室內,衝淡了刺鼻的藥水味,一時間竟錯覺不是在醫院裡,而是在雅致的茶室裡。泡花茶是張詩華的習慣。他從還在醫學院時便養成了泡花茶的習慣,每回從醫學實驗室回來都要洗個熱水澡,泡上一壺花茶,看看書,洗去一身化學藥劑的味道。如今新月也將他這習慣傳承下來,不僅醫學,連他的生活習慣也學得像模像樣。忽然一個男人掀開門簾,大咧咧地走進來。新月抬頭,見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隻以為是張詩華的病人,於是微笑著說:“張醫生出診去了,請先生在外麵稍等片刻。”蘇智威作威作福慣了,話語間便不經意地流露出流裡流氣的氣質。“好你個小娘們,敢讓大爺我等?”他輕佻地說,“人長得不咋地,姘頭倒不少,隻要你離開周頤,我送你們小兩口一棟彆墅又如何?”在蘇智威心裡,人是有價格的。他願意花錢買下她,是她的榮幸。新月明白了,他是來找茬的。說她不要緊,從她決意站在周頤身邊時便做好了麵對一切流言蜚語的準備,可是不能連累了張詩華的名聲。當下她便正色道:“敢問先生尊姓大名?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先生請自重!”“自重?”蘇智威笑話道,“老子就沒學過什麼是自重!”“我有說錯嗎?你一個娘們家的,整天往外跑,花枝招展的,還不是為了男人為了錢,是周頤鬼迷了心竅,才被你哄住了,我蘇智威眼睛利得很,一看就知道你是個什麼貨色!”姓蘇?那就是和蘇家有關?新月端坐在位置上,淡淡一笑:“蘇少爺真是好家教,小女子確實比之不及。”蘇智威聽出來了她是在諷刺他,氣得嘴臉都歪了。他平生最恨彆人說他沒家教,不上進。他家老爺子都不管他,乾彆人屁事?“你大爺我替你爹娘教訓你,省得氣死你家祖宗!”他大踏步上前,舉起手就要扇她耳光,所幸被人一把抓住了手,甩開。蘇智威想要下狠手,所以全身力氣都注入右手上,忽然被人甩開了手,一時站不穩,轉了個身倒下,裝在了桌角上,磕壞了牙齒,滿嘴鮮血。“你……你……你……殺人啦!”蘇智威捂住嘴,喊出了殺豬般的叫聲,響徹走廊。張詩華可不管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關切地問:“新月,沒事吧?”“有事的……是我,你奶……奶的……”蘇智威嘴裡滿是血水,講話含糊不清的。“少爺,你怎麼了?”蘇智威的兩個隨從滿醫院在找自家少爺,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小跑步進來,看見趴在地上的少爺,嚇得要死,趕緊將他扶了起來。蘇智威吐出一顆牙齒,還想要叫罵,張詩華恐嚇他:“蘇少爺再不去看醫生,隻怕這牙要掉光了。”蘇智威已經疼得想要在地上翻滾了,狠狠地剜了他們一眼,才灰溜溜地走。臨走時拋下一句話:“你們給我等著!”“不要緊吧?”新月到底不是個無知少女,情知蘇家在梅城的勢力。她怕他出手救她會影響他的事業。“你擔心我還不如擔心一下你自己,蘇家的野心路人皆知,你的出現截了他們的糊,他們可不會善罷甘休。蘇智威還好,沒有腦子,最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張詩華聳肩,輕鬆地說,“放心吧,蘇家再有勢力也不是判官,不能決定我的生死。”“今天的病患癱瘓在床數年了……”張詩華不願她過分擔心,便轉移話題,與她談論今天的出診情況。新月聽得認真,分了神便無暇顧及憂心,一下子忘記了不愉快的事情。晚間回到大帥府,剛要穿過花廳,便被人截住。“新月小姐,大少奶奶有請,有事商議。”蘇婉文身旁的大丫鬟春霞來請她。她知道應是為了早先發生的事情,到底是打了彆人的弟弟,怎地也該有個說法,遂她便跟著前去了。殊不知屋裡並不僅僅是蘇婉文,連同周二太太和蘇婉素也在。新月進了屋,向周二太太行了禮,恭敬地站著,聽候吩咐。蘇婉素話不多說,一上來就先“啪”的一聲摑了一掌,又狠又重,聲音響徹大廳。新月哪裡曉得她這般蠻橫,躲避不及,生生受了她一巴掌,晃了幾步,才扶著椅背站穩了腳。“蘇二小姐請自重!”新月隱忍著怒氣道。“自重?”蘇婉素眼眶泛紅,對著周二太太說,“姑姑,你聽聽,到底是誰不自重,可憐二哥才剛病好,又被人打了,我是怎麼也忍不下這口氣的了。”周二太太閨名蘇桂嵐,是蘇家旁支,喚如今的蘇當家一聲堂哥,蘇婉素喚她一聲姑姑也是為了顯得更加親近。周二太太一邊撥弄著手上的佛珠,笑得慈祥,一邊說:“都是一家人,認個錯就是了。”雖說沒有點明,可新月知道周二太太說的人是她。真是可笑,她被人欺負還不得還手,怎就是她錯了呢?“周二太太此言差矣,蘇少爺出手在先,晚輩何罪之有?”周二太太撥弄佛珠的手一滯,麵上仍是笑著,隻這笑容微微淡去,“人老了,便沒有人尊重了,不服老不行了。”蘇婉文怒嚇道:“太太念你從鄉下來的,不懂規矩,本著慈悲心教導你,怎敢這般放肆!錦媽,綁她去祠堂跪著,罰你今日不準吃飯!”“憑甚?”新月氣急了,就憑她們三言兩語就定她罪?“私設刑堂是犯法的!”“憑甚?憑我是周家的當家奶奶!犯法?我們周家就是法律!有的是家法!”蘇婉文得意極了,她可是周家的當家奶奶,掌握著生殺大權。她又體會到了權力的好處。沒錯,她才是周家的當家人!錦媽帶著兩個仆婦上前。新月被一腳踢在膝蓋窩上,腿一軟跪在地上,被反手扣住。她掙紮著道:“我不是你們周家的人,憑什麼用家法處置我!”周頤進門時見到的就是這一片狼藉。原來小丫鬟報說小姐回來了,芝蘭便在門口候著,久久不見新月回來,打發人去問,知道小姐一回來就被喚去大少奶奶那兒,又聽說二太太和蘇家二小姐也在。穩妥起見,趕緊使人去報給周頤聽。於是周頤一回家就往這裡來。“頤兒來了?”周二太太慈祥地說,“小孩子家,鬨騰一下,也不是什麼大錯,一家人有什麼不好原諒的,新月丫頭性子倔,多擔待一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事就掀過去吧。”僅一句話,便將自己摘了出來,同時認定了新月的錯處。若是周頤糊塗一些或者是個和稀泥的性子,這事便這樣定下了。可惜周頤偏不按照她寫下的劇本走。周頤滿眼隻有新月的狼狽,絲毫不顧及周二太太的麵子,疾步上前扶起新月。見他出現,錦媽幾個老人精早就放開了手,悄悄地退回周二太太身後。初時他隻見到新月發髻淩亂,被兩個老仆婦按著,將她扶起後才看見頭發覆蓋著的左臉紅腫了一大片,臉上明明白白地印著一個五指印。見著周頤,新月心中的怒氣忽然消散,隻剩下滿腔的委屈,可又覺著丟臉,倔強地不肯為自己辯護。她紅了眼眶,隻不言不語地望向自己。周頤閉了閉眼,將她一把抱進懷裡,解開她鬆散了的發髻,不斷撫摸著她烏黑的秀發。他再睜開眼時,瞳內隻剩下森冷和漠然。他緩聲問道:“誰動的手?”蘇婉素從未見過他這般神色,隻覺得後背發癢,像有螞蟻從她身後爬來爬去一般,癢得很,不自在。她扭過頭,不敢看他,也不敢應聲。“我隻問最後一次,誰動的手?”他的聲音一字一句地敲在蘇婉素的心頭,縱使不看,他冷凝的神色也依舊在腦海裡揮之不去。蘇婉素忽然有些後悔,後悔招惹新月,隻她的驕傲不允許她承認。她的喉頭乾澀,硬是頂著壓力說道:“她毀了二哥的容貌,我打她一巴掌又如何?”“又如何?”周頤冷笑一聲,忽然拔出腰間的配槍,“哢擦”一聲給子彈上膛。“砰”一聲子彈噴射而出,穿過周二太太身後的屏風,打碎了窗花。玻璃碎了一地。屋裡的女人嚇得放聲尖叫。然後他將槍口對準了蘇婉素,“你可能忘了,梅城到底是姓周的做主,還是你們姓蘇的做主?”蘇婉文早就嚇得癱坐在椅子上了,扶著椅背大氣不敢喘一下。周二太太見勢不對,緊張地上前扶著槍支,賠笑道:“頤兒莫開玩笑,槍支走火了就不是一句玩笑可以帶過的了。”她這話暗示周頤,蘇婉素到底是蘇家的女兒,事兒可不好善了。周頤沒有承她的情,舉著槍的手一動不動。在這般危急的時刻,蘇婉素忽然笑了,“頤哥哥,你忘了嗎?我是素素,從小一起陪著你長大的素素啊!”她的心在滴血,這就是她愛了這麼多年的男人。今日,他為了彆的女人用槍抵著她的腦袋。她恨他!“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既往不咎,日後你彆在上門了,周家不歡迎你。”周頤鬆開扳機,收回槍,頭也不回地帶著新月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