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帥仍在康複的觀察期,不宜操勞,公務都落在周頤身上。他每日天未亮便出門,夜已深才回府。與新月最多隻能打個照麵,又匆忙出去。所以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日回來皆要在院子中站一會兒,便是這般靜靜地看著,已能散去日間的繁雜憂愁。對於新月而言,她回梅城是為了學醫的,並不是為了兒女情長,甚至是一些無聊的私事,再者,周頤有言在先,她毋須理會那些不慎重要的閒人。所以她心安理得地隻管埋頭學習。且她不是早早地出府跟著張詩華學習,便是一回府就遁入謹年居。那些無聊的人不敢隨意來謹年居要人,好不容易尋到好借口來拜訪又被守在院門的衛兵擋了回去。新月再次回到大帥府的生活確實過得愜意。隻她越是過得愜意,越是有人看不慣。這個星期日,府裡很早就有了與平日不同的聲響。新月一問才知道今日原是周二太太的生辰。才早上八點鐘的光景,為著要辦壽宴,大帥府內外已經熱鬨極了。大門外請了俄國樂隊奏迎賓曲。平陽大道上已經停了長長的車隊,車裡坐著的個個是梅城響當當的大人物。賣燒餅水果的小販走街串巷,在汽車陣內混得如魚得水。半條街上都聞得喇叭聲、說笑聲、鞭炮聲。管事帶著大帥府的警衛安排停車。迎賓、招待……忙得不亦樂乎。雖說周頤肯定是因為不在乎,所以才提都不曾提起,隻是她到底客居於此,寄人籬下,這般喜慶的日子該有的禮儀還是得有。於是新月換了一身茜色長裙,去拜見周二太太。周二太太的住所喚作白蓮塢。院落外早已被圍得人山人海。新月親自捧著賀禮,乖乖地排在隊伍的後頭。周二太太穿著一件墨綠的湖縐旗袍,坐在堂中央,談笑自若。男眷們拜完壽都到前廳,由管事招待,女眷們則陪伴在周二太太周圍,巧笑嫣然。一屋子的鶯鶯燕燕好不熱鬨。蘇婉文眼見,瞧見新月,悄悄地湊到周二太太身邊耳語。管事媽媽何媽機靈地從人群中將新月拉出來,帶到周二太太麵前。周二太太誇道:“這便是頤兒帶回來的女大夫是嗎?真是個工整的孩子。我喚你新月可好。”周大帥尚且與周頤不親,更何況她一個姨娘,遂她絕不敢稱呼她的字,又不想告訴外人大帥府之中有矛盾,便折中喚他頤兒,第一次這般喚他時,他隻是皺眉,並不曾反對,遂多年以來都是這般叫他。一時間,花廳安靜下來。大家都在打量,走了又回來,將年少帥的心拴得緊緊的女人到底是何等驚豔。這一看,似乎也不過如此,也就是長得幾分清秀,幾分靈氣罷了,不免咂舌,竊竊私語起來。蘇婉素憑著和周家的親戚關係,坐在蘇婉文的下首,比一些周姓的親戚更顯親近。她不自覺地攥緊手絹,心裡又氣又哭,嘴上卻仍要順著周二太太的稱讚繼續道:“那可不……鄉下地方,水土自然是好的,養人。”不著痕跡地點露出新月的身份,暗示她不過是個村姑,玩意兒,比不得在場的貴女尊貴。在場的莫不是人精,誰都能聽得出來。當下有些修煉不到家的小姐偷偷掩嘴笑了起來,被自家長輩悄然製止,回去定是要受到一通教育了。新月隻當聽不出來,仍是淺笑盈盈。周二太太嗔了蘇婉素一眼,又用眼神示意何媽接過新月手上的禮盒,自個兒將她拉到自己身側,關切道:“頤兒這孩子,也太不懂女兒家的心思,怎麼能讓你打扮得這般素淨。”說著便要解下自己頸間的項鏈。那項鏈在周二太太的脖子上繞了三匝,每一匝上鑲了成色極好的鑽石,配上繞鑲指甲蓋大小的七色寶石,映在頸間,璀璨奪目,溢彩流光。有些小姐夫人不免露出鄙夷的神情,越發覺得新月小家子氣,上不得大場麵。周二太太笑吟吟地說:“新月這般年輕貌美,才配得上著寶石,像我這般的老太太要自慚形穢了。”席間便有小姐夫人搶著稱讚周二太太雍容華貴,氣質高雅,保養極好,比之二十歲的少女更有一番風情。周二太太掩嘴輕笑,嘴上謙虛,看得出心中十分受用。新月推辭著不能接受這份大禮,周二太太卻堅持要送。“這隻當是見麵禮,新月毋須客氣,難道新月這般不給麵子?”周二太太佯怒。正當新月為難之時,有人來救場了。“姨娘毋須多禮,新月可沒有多餘的脖子帶您的項鏈。”周頤大踏步跨進屋內,“周頤向姨娘拜壽,祝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周二太太的笑容更深了。她喜歡此時的周頤,在外人麵前,他不得不給她麵子,每當這個時候,她才能感受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就算他再不願意,除了出國那些年,不是依然要安安分分地來向她行禮?周二太太像一個疼愛自家孩子的母親,忙將他扶起,柔情似水地說:“頤兒不必多禮。”又像個大權在握的中宮娘娘一般,掃視全場,將在場的人的表情一一落在眼中,最後眼神落回周頤身上,笑問:“頤兒此話怎講?”周頤將新月拉至自己身邊,柔聲道:“怎麼這般不小心,將銀牌落在屋裡了。”邊說他便撥開她披肩的長發,幫她係上銀牌,又順手幫她挽了個髻,掏出一支白玉桃花簪簪發。饒新月自恃鎮定,這忽如其來的親密也足夠讓她羞紅雙頰。這一抹紅暈更是將若有似無的情愫毫不保留地昭告世人。原來這二人的感情是這般好。在場的人安靜下來,茅塞頓開,全都頓悟了周頤的意思。梅城何人不知何人不曉銀牌代表的身份地位。年少帥將象征周家身份的銀牌贈與她,她哪裡還需要任何珠寶首飾來給自己貼金。這回連蘇婉文也握緊手絹,恨不得將它撕得融融爛爛才能泄心頭之恨,又覺得自己好笑至極,又覺得無比悲涼,複雜的情緒纏繞心頭,一時眼熱,隻好假裝咳嗽,偷偷擦拭淚目,隻因她從未見過周顥的銀牌。自周頤出現起,蘇婉素全副心思便撲在他身上,見他這幾番動作,既顯示親密,又是在為馬新月撐腰。她氣得幾近要將牙齦咬碎,狠狠地將指甲掐進肉內,才能勉力維持麵上僵硬的笑容。他們不領情,周二太太也不惱,等何媽幫她將項鏈係回去,才吩咐下人將牌桌搭好,招呼客人到大廳打牌。客人們早就察覺氣氛不對勁,經周二太太這一招呼,紛紛響應,簇擁著往大廳走去。周頤不湊這個熱鬨,來露個麵已經很給麵子了,告辭以後順勢牽著新月往外走。大廳裡人聲鼎沸。身後傳來嘈嘈切切的說笑聲,前廳裡樂隊的樂聲又是那般吵鬨。新月見他一味地往瑾年居去,便問:“你不需要去前廳招呼男賓嗎?”周頤疲憊地說:“不需要。”他厭惡這種絲竹笙歌的場麵。一張張諂媚的麵孔,一句句無用的討好,皆是在持續消耗他的忍耐力。要他去應付這樣的場麵,還不如回去多看幾份公文。周頤一路牽著新月的手不放,回到自己房中。新月試圖掙脫,試了幾次,也隻好放棄,由著她去了。他自己落座在沙發上,也拉著她坐在一旁,這才放手。“是頭疼嗎?”新月見他不停地揉太陽穴,問道。“老毛病了。”新月起身走向香盒。她知道周頤有燃檀香的習慣。點燃檀香後,屋內香煙繚繞,空氣似乎也透著寧靜。“我替你揉揉吧。”中醫有些穴位,可以舒緩頭疼。新月知曉他公務繁忙,所以建議道:“檀香寧神,若是你白日工作的時候卻是可以試試薄荷,疏肝理氣,提神醒腦,清涼鎮靜,許對你有益處。”周頤說:“我點檀香,是因為母親喜歡,我聞習慣了。”檀香沾染在身上,便若母親仍在身旁一般,權當個念想。“你今日不用去張醫生那邊學習嗎?”新月說:“我派人去通知張大哥了,今日府上有喜事,不宜出門。”“這算哪門子的喜事?”周頤躁了。新月覺得,今日他要是留在這屋裡,情緒不免波動。大起大落或是鬱結在心都不利於他才剛好的身體。從前新月不愛出門,周頤倒是提過幾回要不要出城走走。因著她心底裡的自卑,她極少答應。久了,周頤也習慣了忙碌完公務便回家,推掉了不少應酬。交際場上少了周頤俊朗的身姿,失色不少。可如今新月的心境有了一番新的轉變。她總是怕周頤對她不是真心的,總是怕周頤隻是覺著她好玩,而在逗她,從來都是等著周頤伸手,未曾主動爭取過一回。他既然願意將她帶在身旁,昭告所有人,包括他的父親,已是很明顯的信號了,也許她能主動向他靠近一點點。於是她提議:“你今日既然既不用處理公事,又不用招呼客人,不如帶我到郊外走走吧。來了梅州許久,都未曾領略過近郊的風光。”周頤覺得這個提議極好,精氣神似是一下子回來了,行動力極強,連忙吩咐秦梭備車出門。周頤說:“我們騎馬去。”本就是為了他散心的,新月沒有異議。周頤先帶她到店裡買了適合騎馬的褲裝。等她換了一身衣服出來,周頤不由覺得眼前一兩,窄小的棕紅衫子,底下是細灰格子褲,又換上一雙羊毛小靴,襯得她氣質嫻靜,又英氣爽朗。周頤插起右臂說道:“小姐有請。”新月已習得這西人的禮儀,大大方方地挽起他的手臂往外走去。就算惹人側目又何妨?左不過是些閒人的閒言碎語罷了。好一對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