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的觀眾見出了人命,也不問三七二十一,幫著腔讓賠錢,急得白術直冒汗,既想賠點錢把他們打發走,又不想賠上陳氏藥堂的名聲。正當他的腦子還在高速運轉,想著解決辦法的時候,新月趁亂悄悄來到竹擔架旁,掀開白布一端,伸手探鼻息。她分明見到白布仍有微弱的起伏。果然,那被宣稱已經死亡的老人仍有淺淺的呼吸。她記得這個病人,曾經跟隨趙大夫一起出診過。他的病是肺氣腫,一要宣肺平喘,消痰止咳,通氣活血,散結複彈;二則溫陽固本,整體調節,增強機體適應性調節以治本。雖說治療不能一時見效,需要長期治療,也會有病情突變的危機,隻是如今乍看,卻是越加嚴重的模樣。何至如此?新月不明白,既然老人還有呼吸,怎麼就成了一個所謂的“死人”了呢?隻要這人沒死,現在的爭執不就不成立了嗎?正在她回憶趙大夫的診斷的時候,那個老人忽然沒有了氣息,嚇得新月一滯,慌忙掀開白布,解開老人衣襟,想要給他做胸外壓。這是她從張詩華那兒學來的本事,想也許能派上用場。那幾個來鬨事的人見了哪裡肯讓她有動作,向前挎一步,就想將新月拉扯起來,被白術和夥計們攔住。白術氣道:“我們好言好語,你們倒是得寸進尺,理直氣壯了!”“誒喲,你們還有理了是嗎?”一個大漢使了個顏色,其他人立刻明了。他們紛紛換上一副可憐哀怨的表情,求在場的各位做主,“各位鄉親父老們,你們看看,他們這可是醫霸啊,醫死人不肯賠錢,再看看那女人,居然還對死者大不敬!可憐我老父,死後也沒有尊嚴啊!嗚嗚嗚——”幾個大男人居然說哭就哭了起來,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那老婦人更是哭得幾近肝腸寸斷,早就沒了聲響,隻餘眼淚刷刷刷地流個不停。新月大喝一聲:“你們走開!再在這裡瞎嚷嚷,你爹才沒救了!”她瞪圓了雙眼:“還是你們為了想要拿到賠償金,想害死你們老父不成?”幾個大男人麵麵相覷。百行孝為先,多少人在盯著,可不能落下一個不孝的名聲。其中一個恨恨道:“看你這小娘們還能使什麼花樣!”新月才不予理會,早就按照張詩華教授的方法,一遍又一遍地不間斷地有規律按壓,不時地查看頸動脈。所有人都未曾見過這般新鮮的救人方法,先是目瞪口呆,後或是竊竊嘲笑,或是紛紛指責。連白術都為著她急得像熱湯上的螞蟻,又出了一身冷汗。早先若是用幾個錢能打發,現在可就不容易了。鄉親們可是都看著呢,褻瀆先人可是大罪呀。來鬨事的人如看戲一般等著她丟臉的時候,峰回路轉的一幕出現了。老人咳嗽了幾聲又有了呼吸,迷迷糊糊地發出呻吟聲。新月跌坐在地上,拭乾額上的汗珠,長籲一口氣,總算救回來了。她兩手酸痛,看來自己的身體仍是十分虛弱,若想更好地行醫救人,還須得加強鍛煉才是,她邊歇息邊胡亂地想。白術此時一顆懸著的心才堪堪落到實地上。他落落大方,笑道:“老人家已醒了過來,請問各位如今還有什麼事情嗎?”圍觀的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不少人見證了這奇跡的一幕,都紛紛豎起大拇指,稱讚新月醫術高明,妙手回春。剛才看著已經斷了氣的人居然還能救回來,神奇,神奇。幾個人又灰溜溜地將擔架抬了回去。第二日,新月到趙大夫家等候的時候談及此事,趙大夫讚賞地說:“這事兒我早就知道了。現在全鎮還有誰不知道鎮上出了個能跟閻王爺搶人的女大夫。”他說道:“那家人,也是家門不幸,嫌棄老人家是累贅,兒孫都盼著老頭子早日歸西,向來對老人家的病情不上心,現如今又救回來了,隻怕仍舊不會好好治病,還須我們多多上心,多加看顧才行。”趙大夫是真真有仁心仁德的好大夫。他又說:“快與我說說你是如何將他救活的。”醫者本性對於醫術的追求是無止境的,一百歲不死都還要鑽研醫術。新月將救人的過程和學到的西醫皮毛一一講述。趙大夫聽後,撫著胡子歎道:“醫術之道果真博大精深,隻可惜老夫已垂垂老矣,加之行動不便,無法親眼見證西人醫術的精妙,憾之,憾之——”新月對此十分讚同,西醫確有其精妙之處,每每接觸之,總讓她如發現新大陸般萬分驚奇。於是趙大夫叮囑道:“若有機會,望汝習得西醫,亦勿忘中醫,盼融會貫通,濟世救人。”自此,新月一直謹記此言,日日夜夜不敢忘之。也因著此事,新月在鎮上行走變得輕易起來,時常還能獲得鎮民們的讚美。七月流火,在即將入秋之際,新月告彆了趙大夫,開始獨立行醫。秋意漸涼,梅城處於南方,日頭仍盛,秋老虎虎視眈眈,隨時等待著肆虐,隻早晚起風,需要加減添衣。換季也是感冒、咳嗽多發的時節,對本就患有咳症的病人毫不留情。黃管家的咳症加深了。新月每三天去一趟程家,程穎的咳症也加重了。程河洛被任命暫代軍職,管理南蕪軍務。軍務繁忙,無暇顧及其他,便拜托新月常來探望。二人的病症起因不相同,需對症下藥,又加上漸漸的其他病患也多了起來,她便有些忙得腳不停地的樣子。又自上次成功救活了那位患有肺氣腫的老人家之後,白術便認定了她有能力掌事,為了名節著想,對外仍舊由他露麵,對內則事事問她主意,以她為尊。總而言之,雖然鎮上仍有一些流言蜚語,可頂不住新月的醫術是真才實學,漸漸地閒話變得越來越少了。就在此時,新月得了兩個不得了的消息。第一個是周頤帶兵出征的消息終於傳來南蕪了,一時引起人心惶惶,經過程河洛再三安撫並加強軍防才沒有引起更大的慌亂。新月不得不承認,在她心底是牽掛著他的。儘管知道他的本事他,知道自己沒有合適的身份,依然很擔心他。第二個消息是她收到了張詩華的回信。信中除了感謝她的醫書之外,還提及他對《金鶴山藥草記》這本手劄中記錄的藥草十分感興趣,不日將前來南蕪,叨擾之處敬請見諒。新月對此表示十分歡迎。她對西醫的了解隻是皮毛,正愁沒有機會繼續學習。她定要把握好此次機會,好好學習。一周以後,張詩華忽然出現在藥堂之中,給了新月一個莫大的驚喜。“張醫生,你怎麼自己就來了?”新月趕忙出來迎接,將他迎進室內,派人奉茶,“我才剛拍了電報過去,想著去火車站接你。”張詩華說:“沒事,地兒確實不好找,可這過程也彆有一番樂趣。”稍微歇息了一會兒,張詩華道:“我還不知道鎮上哪裡有旅館,要麻煩馬小姐派人帶路了。”新月笑著搖頭:“您是貴客,怎麼能住旅館呢,家中有許多客房,張醫生當作是自己家隨意便可。”張詩華也不拒絕,承了她的好意。他是個醫癡,直入正題:“我忽然前來想必給馬小姐帶來不少麻煩。馬小姐不用費心招呼我了,隻管帶路,采藥要緊。”“不知張醫生想要如何運用這些草藥?”張詩華說:“既然我要到府上叨擾,馬小姐不必多禮,我應比你年長幾歲,便托大讓你喚我一聲張大哥可好?”新月脆生生地喚了一聲“張大哥。”“張大哥也不必多禮,喚我新月便可。”“好,新月,”張詩華說,“我是想采摘幾株本地植物樣本回去,試著解剖植物的結構,用顯微鏡放大分析,看看能不能從西學的方麵分析它們的成分與藥效之間的關係。”“解剖?顯微鏡?”這些新鮮詞彙又再一次超出新月的理解範圍。“顯微鏡由一個透鏡或幾個透鏡的組合構成的一種光學儀器。”張詩華比劃著,“簡單點來說就是更複雜跟能看到更小的東西的放大鏡,可以看到很微小的細胞,你有見過放大鏡嗎?”“放大鏡我知道,鎮上偶爾也有外地商人路過賣些西洋玩意兒。我見過。”新月不免覺得自己有夠無知的,有些失落。張詩華察覺到她的情緒,轉移話題,“對了,新月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這幾行字是什麼意思?”他從行李中拿出一本醫書,醫書中夾著許多紙條,紙條上寫滿了他的問題。“哦……這裡的意思是……”說起自己熟悉的領域,新月便滔滔不絕,忘卻了煩惱。回到府中,新月先帶張詩華去探望了黃管家。出來時,她悄悄問:“黃叔的病有辦法嗎?”張詩華抱歉地搖頭:“針對黃叔的病,西醫不是沒有藥治,隻是西藥藥效迅猛,對於黃叔這般年紀和身體狀況可謂是狼虎之藥,怕是受不住。”新月早有心理準備,可仍舊十分失望。張詩華也說不出安慰的話語,他在醫院呆得久,見識了不少生離死彆,深知對於家屬來說任何安慰都是徒然,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早就學會了無言的沉默。將張詩華送到準備好的客房前,她猶豫了一下,終究問了一句:“梅城可還好?”張詩華打趣道:“你是想問那座城可好還是想問那個人可好?”新月惱羞:“不說就算了。”張詩華說:“好了好了,說給你聽便是了。我來之前,梅城尚好,聽說年少帥走之前早已打點妥當,加強了城防。至於前線,隻聽聞年少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從後方包圍殺了曹軍一個措手不及,也找到了周大帥,大帥已在被送回城醫治的途中,由年少帥坐鎮前線,整理軍務。我隻知道這些,其他再多我也不知道了。”“謝謝。”新月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