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華請了半個月的假,所以他有許多時間可以留在南蕪采集植物標本,順便感受鄉下的風土人情。他從出生伊始便是城市人,後來出國留學待的是更加浮華的城市,從未在鄉間生活過,頗覺閒適有趣。他開始明白為何中國會有如此多的隱士,何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鎮日不是在山上便是跟著新月去看診。中醫以實踐為主,可說是古代科學與經驗主意的結合,他對此十分感興趣。南蕪也有鄉報,隻是新月向來兩耳不聞窗外事,而張詩華有著每日看報的習慣,因此她也跟著了解到了不少時事。最近的報紙頭條都是曹周衝突,今日的報紙仍在分析周曹二家在新界口的衝突,談及兩軍的布防與實力,連外國政府也插手了從中斡旋。周頤此次態度十分強硬,連外國人的麵子也不給,一口回絕了,非要將曹軍連根拔起。軍事評論家們都異口同聲地稱讚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新月不懂軍情,隻知道曹軍節節敗退,連丟幾座城池,幾乎退回了市中心。梅軍勢如破竹,所到之處民心所向,端的是一片前途光明。“這下該放心了吧?”張詩華收起報紙。前幾日戰況不明時,他親眼見識到她的陰晴不定。“既然這麼擔心他,為何一定要走?”新月說:“我才不是擔心他,我是擔心梅城。”“你就繼續嘴硬吧。”張詩華倒是拭目以待,莫名地生出了看戲般的樂趣。許是今日的報紙是頭一次實打實地挑明梅軍必勝,小鎮居民們都鬆了一口氣,安心勞作。誰知才剛鬆了口氣沒多久,小鎮便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起初隻是略有驚嚇,未曾想大禍臨頭。早上有婦女在溪澗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了斷手斷腳,起初隻是零星的殘肢斷臂,到傍晚時分便是整條河流被染成橘紅色,若不是河麵上漂浮著屍體,也許會以為是夕陽西下渲染而成的美景。鎮長召集了鎮公所的成員和鄉紳一同前往視察。新月以醫者的身份被一同喚去。張詩華也在此列。到了事發之地,新月見到了程河洛。程河洛接到消息,一早便讓下屬將此處圍蔽起來。他說:“上遊正是與曹軍交戰的戰場,想來屍體順著河流而下流到這裡。”張詩華隻看一眼便臉色凝重起來。“怎麼了?”新月離他最近,問道。“我前些日子看西文的報紙,英國爆發了霍亂,因攝入的食物或水受到霍亂弧菌汙染而引起的一種急性腹瀉性傳染病,傳染性極強,已經死了很多人,引起世界性的恐慌。”“你是擔心這邊也是同樣的情況嗎?”相處多時,新月已經能聽明白他的一些醫學術語,明白這一旦發生便不是傷風感冒或者是肚痛腹瀉這般簡單的小事。張詩華搖頭:“一個在大西洋的西岸,一個在太平洋的東岸,就算霍亂傳染性極強也不至於能從傳染到此處。隻是無法不讓人提心吊膽。”“跟瘟疫是一般道理嗎?”張詩華說:“也許霍亂會是屬於瘟疫的一種。”這下子,連新月也臉色凝重了。她將這番話原封不動地複述給程河洛聽,程河洛立即向鎮長彙報。幾個鎮上的大人物聚集在一起開會討論,起初認為張詩華在危言聳聽,隻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後來程河洛直接說:“這事情我會報告上級備案,若是真的出什麼事情,若是鎮公所願意一力承擔,程三絕無怨言。”這下子鎮長不得不有所行動了。軍隊和地方行政不屬於同一個政治係統,要是軍政那邊有備案,行政這邊沒有,若是出了事兒追查下來,鎮公所可沒有好果子吃。鎮長知曉張詩華是從大城市來的醫生,便問:“張醫生認為應該如何預防?”張詩華說:“我想最重要的是嚴令禁止居民們再使用水源,請程長官派人去臨近尋找沒有被汙染的水源,運輸回來,再從梅城請來專家淨化水源。”他轉向新月:“你熟讀醫書,也許中醫會有一些預防的辦法?”新月說:“我建議用蒼術、 雄黃等煙熏室內, 以消毒防病。”鎮長是典型的大男人主義,聽聞張詩華詢問新月的意見已麵色不虞,隻是礙於程河洛和張詩華的麵子才沒有微詞。他對程河洛慈愛地說:“河洛呀,這找水源找專家的事兒就拜托你了。鎮公所都是一些老家夥了,哪裡懂得這些東西。”一點兒都沒有提及新月的建議。“這事兒簡單,還有消毒這事兒……”程河洛皺眉,剛想抗辯,衣袖被一拉扯,止住了話語。新月對他搖頭。張詩華接過話茬:“那就這樣吧,辛苦鎮長和各位鄉紳走一趟了。”程河洛隻好吩咐下屬:“送各位老爺們回去。”“為什麼不讓我說下去?”新月苦笑:“何必呢,鎮長老爺不相信我,你再說也隻會引起他的反感。沒事,我讓白術在藥堂前設置攤位,免費派送藥粉,也是一樣的。”張詩華越加讚賞她,既有醫術又有肚量。那些活了幾十歲的老人居然比不上一個他們看不起的弱女子,也是可笑至極。沒想到事情並不簡單。由於缺乏認識,鎮公所也沒有正式地下發公文,隻是很隨意地貼了一張公告。公告的內容:由於河流汙染,今日起請勿飲用河流水。鎮公所每日早上七點分派水源,請各家各戶自行準備工具裝載。末尾落款鎮公所。居民們不明就裡,聽話的便乖乖等候裝水,無所畏懼的便一如既往,哪兒有這麼嬌氣,能用就行。再說藥堂這一頭,確實有許多人衝著免費派送的宣傳來領取藥粉。可是拿回家後又隻是放置在一邊,不用。反正不拿白不拿,等要用的時候再說。第二日晚上,鎮上出現了第一例病例。賣豆腐的張嬸發起高熱,頭痛欲裂,竟以頭撞牆。她的兒子劉壯連忙按住母親,派媳婦趕緊來請新月。新月和張詩華一起連夜出診。“是瘟症。”新月非常遺憾的宣布。張詩華也同意。她讓隨從分頭去通知程河洛和白術。白術很快來了,把配置好的藥也拿來了。他十分佩服:“小姐真是料事如神,白日裡配好了藥,晚上果真用上了。”下午的時候,新月獨自躲在藥房裡配藥,配的正是清瘟敗毒散。“我恨不得用不上這藥。現在隻怕這藥會不夠用。”白術也隻能歎息:“時也命也,總比沒有準備的好。”新月和張詩華換上消過毒的白袍,又戴上口罩,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細細地將房間消毒了一遍。爾後程河洛氣急敗壞地走進院子。“隔壁鎮的老混球。這病十成十十從隔壁傳來的。原來臨近的村鎮早就爆發了瘟疫,他們居然敢壓下消息不上報。”新月一想,倒不覺得奇怪,那屍體早就不知道流經多少村鎮才來到南蕪的,比南蕪上遊的地方隻怕早就泛濫成災了。到得第三日,南蕪陸續出現了更多的病人。程河洛又叫罵起來:“我們鎮的也是老混球,一得知瘟疫就跑。什麼鄉紳都是狗屁。他們以後要是敢回來,看我不用唾沫淹死他們!”駐守的梅軍承擔起重責,挨家挨戶搜查消毒,將發熱腹瀉的人抬到鎮公所門前的空地上。等新月和張詩華確診後便抬進臨時設置的隔離所。所有人健康的人則被安置在另一頭,總之一定要隔絕傳染源,不能讓更多的人被感染。即便他們日夜不眠不休地診治,患病的人隻有越來越多,病症也越來越嚴重。已經死了好幾個人了。新色愣愣地站在隔離所的院落中,看著頭頂湛藍的天空,臉色發白。她是第一次見到死人。忽然頭頂上出現一把傘,遮住了毒辣的太陽光。“瘟疫之所以可怕,便是因為難以控製。”張詩華明白她的心情,“中國人的古話是很有道理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醫生是人不是神,能做的隻是儘力而為。”新月苦澀地說:“中藥見效慢,如此大規模的疫情隻怕會被耽誤了。你又有什麼好法子嗎?”張詩華說:“我已經寫信交給程長官快馬加鞭送回梅城,希望那邊能儘快送來藥品,其中最重要的是奎寧。隻要藥一到,就有希望了。”“隻能如此期盼了。”又過了幾日,最先發病的張大嬸病情穩定下來,已經能認得清人了。這給了新月莫大的鼓勵和信心。可緊接著,程河洛的下屬帶來了一個重創的消息。“去信沒有回音。”他的下屬回報,“聽說梅城決設崗封鎖,隻準出不準進。”聲音越來越小:“而且上頭已經下令讓我們撤出去,隻要有出現疫情的地方一律封村封鎮。”“他們敢!”程河洛不敢置信,“這等同於讓他們自生自滅,與殺人何異!”張詩華的聲音越發冷清,卻透露出壓抑不住的爐火:“這便是權力和權利。他們有權力,所以可以任意處置人的生死。”麵前十幾個藥煲在煮著藥。熊熊火光蔓延出的熱氣燒得心火旺盛。空氣中的熱浪將人臉映得越發模糊,隻剩下沉默是那般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