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開始下起了雷暴雨。城裡的小姐哥兒少了吟詩作對風流快活的地方，皆是怏怏不快的。待在家裡的日子多了，不免發生一些家宅不寧的事情。上流圈子是沒有秘密的，不久之前新月發現了這個秘密。新月謝絕見客。隻是人不自找麻煩，麻煩自會上門，容不得新月拒絕。蘇婉素仗著大少奶奶娘家姐妹的身份，時時叨擾，如入無人之境，有時還拉上三五姐妹結群。幾個嘰嘰喳喳的小姑娘，用盯小豆子一般犀利的眼神直盯著她，熱切地想要掘地三尺，挖出第一手資料。偶爾她們相互調笑，話語中的擠兌，新月都安靜地忍了下來。此時，蘇婉素依靠著沙發，儀態萬千，笑得溫婉。把客人送走，新月免不了心情鬱悶，食不下咽。幾次以後，芝蘭都曉得若是小姐見了客人，晚餐便需準備些清單簡單的吃食。連帶著，新月也提不起心情搭理周頤。一是她心中仍留有芥蒂，二是女人們那般為難她，還不是因為他招蜂引蝶的關係。周頤實屬無辜。他不清楚後院女人們發生的事情，加之近來前線吃緊，戰報不斷從前方遞送回來。若不是父親指明了他做陣後方指揮，他早就奔赴戰場，戎馬殺敵了。他日日排兵，夜夜布陣，胡茬長出來了沒剃，急得唇邊冒了幾個白泡。電報剛從這邊發出去，那邊又送新的上來。所以幾次在新月這邊碰壁以後，他便不再來得那麼勤快了，一切等戰報告捷再說。下人們都是看菜吃飯的貨色。見周頤不再日日趕著回瑾年居，便是認為新月失寵著，一應準備仍是俱全，隻不免有些輕蔑和散漫。芝蘭與二人離得近，雖不至於認為她失寵，也免不得勸上幾回，話裡話外皆是要去爭寵、籠絡男人心的意思。新月皆是一笑置之。若是說周頤少了理會她後有什麼好處，便是蘇婉素終於喪失了興趣，不再非要和她當好姐姐好妹妹。她已經幾天不見人影了。新月得以鬆懈下來，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緒。周頤沒有限製新月的行動。這周末，兒善堂舉行大型的募捐活動，請了戲班子來演戲，邀請了社會各界名流參加義賣會。城裡的富翁政客都攜著夫人小姐前來與會。小姐夫人們則大方地捐出自己的首飾收藏。一時間，驚動了警察局，加強了安保，將兒善堂圍了個裡三圈，外三圈。新月下午便來幫忙籌備。戲班子一直從中午演到傍晚。六點鐘一到，便換成了城裡有名的歌舞表演。晚上的義賣會是一個西式酒會。人們三兩成群，觥籌交錯，推心置腹，在變換的昏暗彩燈中，醉眼迷蒙，眉開眼笑。三三兩兩的都市男女，手摟著腰，唇貼著臉，四肢曖昧地交纏，笑語嫣然，地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她看傻了眼，有些臉紅耳赤。這樣的場麵，她隻小時候好奇貪玩，跑進青樓的時候見到過。那時的青樓姑娘還沒現在的姑娘穿得露肉，笑得露骨。張詩華路過的時候說：“怎麼？大山裡的姑娘沒見過這場麵呀？”他一回頭，見她還愣在原地，敲了一下她額頭說：“還愣著乾嘛，他們要一個尋歡作樂的場所，我們要他們的錢，道不同不相為謀，隻需互相榨取利益就夠了。”他看得通透。新月幫著張詩華招待客人，做著斟酒小妹的工作。其中一個女客認出新月，用十分誇張的語調叫到：“馬小姐——怎麼讓你來做這般粗重的活計，下人都跑哪兒去了？”說著還左右張望，一幅為她打抱不平的模樣。她上下掃視一番，見新月素著一張臉，穿著簡單的鵝黃棉布裙，身上沒有任何首飾，輕蔑地一笑，戴著鴿子蛋大小的綠寶石戒指的手指隔著鑲金絲的綠緞旗袍緩慢地撫摸著自己的鎖骨。新月認出來，她是蘇婉素曾帶來府上作客的其中一位姐妹，似乎是姓楊，又似乎不是。她們的臉上總是敷著一模一樣的白粉，兩坨殷紅掛在臉頰，頭上梳著所差無幾的發型，就連嗓音都是一樣的驕傲尖銳。她總是分不出她們的相貌，迷迷糊糊地陪著笑臉，一場聚會便完滿落幕。新月又掛上迷蒙的笑臉，並不打算和她相認，總歸她把想說的話說完，自然會走開。隻是這次，新月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她像一隻找到獵物的獵鷹一般盯上了新月，虎視眈眈，絕不肯輕易離去。因為楊佳蓉她知道一個即將發生的秘密。她等著看她痛哭流涕。一個村婦，憑甚驕傲地挺直腰板，言笑晏晏地坐在主人位。是的，她嫉妒她。整個梅城的女人，誰人不嫉妒她？約莫十來分鐘後，門口熱鬨起來，靠近門邊的地方響起連貫的掌聲。來了，楊佳蓉一手緊捏著高教玻璃杯，興奮地期待著。不過是個玩意兒，她等著瞧。周頤穿著一身戎裝挽著蘇婉素走進來，神清氣爽地和貴客們打招呼。他的胡子剃了，唇邊的水泡好了，頭發梳得鋥亮，服服帖帖地貼在腦門上。舞池中的男女也不跳了，眾人紛紛給他們讓路。他站在人群中央，如魚得水般輕巧自然。此時，楊佳蓉靠近她耳語：“好一對佳人。聽說蘇家與周家有意再結鴛盟。”又感歎一番：“聯姻之事勢不可擋呀！”又假惺惺地安慰：“婉素是個有度量的人，將來她進門，也許能給你個侍妾的身份。”“嗬嗬，真真是好自為之呀！”楊佳蓉斜睨一眼，眼神流轉不定，嗤笑一聲搖曳著腰姿走開。這戲落幕了，她還得去與年少帥、婉素好生打招呼呢。縱然那位疑似楊小姐的姑娘走開了，刺骨的話猶在耳邊。新月想，她怎麼會差點忘記，他也是屬於這夜宴中的一員呢？還是大大的主角呢。她怎會忘記，縱然他救了她，把她帶回家，將房間讓給她，下人們對她畢恭畢敬，並不能代表什麼承諾，也許他隻是隨意安置一個可憐的村野姑娘罷了。新月不願意承認，他可能會有的把她當成玩意兒的想法。他們從未有過兩情相悅的說法，更彆說甚情定今生的盟約。新月淒然一笑，恨自己的自作多情。楊佳蓉的目的達到了，此時，她確是恨不得找個地洞躲起來。她不知所措地站在路中間，不懂得避讓，等著周頤並蘇婉素在人群的簇擁下越走越近。忽而，她笑了。明明是不甚熟悉的兩個人。她憑甚竟然瞧懂了他的表情。笑臉掩蓋下，他皺起了眉頭。怎地？嫌她阻礙了他的共效於飛嗎？打從進門開始，周頤就注意到她身後的影子。張詩華，在梅城算得上是個人物，除了家世不算顯赫外，樣貌、才學和性情都算得上是拔尖的了，是城裡不少小姐關注的婚配對象。作為威廉醫生的得力助手，他也曾見過幾回，印象不深，但也不差，是個沉穩有前途的年輕人。老爺子就曾經點名讚揚他，想要重點栽培他。他知道二人相識，新月來兒善堂且跟他學習也是他默許的，可他不知道二人竟這般親密？周頤有種偷偷藏起來的寶貝被人發現被人覬覦的不悅。覺察到周頤的心不在焉，蘇婉素拉緊他的臂膀，笑得更加開懷，趁著沒有人注意的瞬間，狠狠地瞪了新月離開的背影一眼。她花了大力氣才請到周頤陪她出席這次的活動。這也是她好好表現的機會，她會讓他知道，誰才是有資格站在他身邊，共擔風雨、分享喜樂的人。她一個上不了台麵的村婦，頂多適合關在院落裡以色侍人，日後年老色馳，也少不了她一份飯。燈光慢慢地暗了下來，隻餘舞台正中央一束亮光。身著黑色燕尾服的司儀激情澎湃地表示拍賣會正式開始。全場安靜下來，隻有介紹拍賣品和叫價的聲音。每當一項物品成交，便有如雷的掌聲表示感謝這位慷慨的大善人。新月靜靜地立在陰暗的角落，這是不屬於她的喧鬨浮華。上麵價值連城的寶物，她一概不認識，下麵財大氣粗的金主與她無關。她就像一葉浮萍，乍然出現在這裡，也許明日便漂浮去彆處。張詩華隻立在她身旁，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他也說不出來什麼安慰的話。大戶人家的糟心事多得很，三妻四妾的麻煩事也很多。連他也有所耳聞周家與蘇家想要再次聯姻的消息，那麼這位新月姑娘便注定隻能得一個姨太太的身份。可他又隱隱覺得她身上有一股傲氣，並不甘心屈於人下，所以剛才見到傻愣愣地站在那兒，才於心不忍地拉了她一把。他也有些惋惜，若是當家主母進了門，想來她也不能再像如今這般在外頭走動。他看她確有天分，也有仁心，可惜了一個當醫生的好苗子。拍賣會順利地進行。將近尾聲的時候，壓軸的寶物由一個俏麗的女郎小心翼翼地捧上來，是一枚名為“希望”的藍鑽戒指，深藍色，橢圓形，重12克拉，由原石精工雕琢而成，以花環形碎鑽鑲邊，從南非遠渡重洋而來，由德貴銀樓捐出，拍賣超出收購價所得儘數捐出。這正是周頤今日前來的原因。他對這枚鑽戒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