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春日裡是踏青賞花的好時節。清明過後，淅瀝瀝的雨帶走陳腐的氣息。泥土和新芽的芬芳縈繞著梅城。放晴的日子多了，城裡的閨秀貴婦、公子哥兒心思便活躍起來，期待著郊遊、辦茶話會、舉辦詩社。蘇婉素又來了幾回做客，邀約新月一同出門，都被她委婉拒絕了。雖然留在大帥府有些無趣，可是看看書籍，弄弄花草，時間便也打發過去了。隨著蘇婉素出門，不知怎地，心裡總有種奇怪的彆扭勁。幾次自討沒趣後，蘇婉素忙著活動應酬，也沒有太多時間搭理新月。這天是周日，新月換上素白的洋布裙，準備出門。警衛歉意地表示，大少奶奶坐著汽車出門去了，若是新月要用車，須得等等或者他派人去稟告少帥，想想法子。新月連忙表示毋須麻煩，她可以自己坐黃包車出門。警衛替她喚來黃包車。車夫恭恭敬敬地迎她上車，問明了地點，一路穩穩當當地來到兒善堂。兒善堂是一棟簡單的兩層樓建築，牆體素白，配有一個西式的草坪花園。透過鏤空的鐵柵欄，可以看見教會的修女們在陪小孩子們在草坪上做遊戲。花園空地的另一頭，擺放著兩套桌椅。張詩華正坐在其中一張桌子後。幾個居民規規矩矩地在他麵前排著隊。新月上前和張詩華打招呼。張詩華顯得很高興，先和正在等候的人道了句不好意思，然後將她介紹給兒善堂的院長。院長莉娜修女，是美國人，大約四十歲左右，略胖的身軀配上慈祥的笑容，很有溫柔的力量。她十分感激地和新月擁抱，不斷地說著“感謝主”之類的話。爾後，張詩華讓她坐下來。原來他旁邊的另一張桌子是為她準備的。張詩華照舊又向居民們再一次介紹她，言她是新來義診的大夫。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掌聲，緊接著隊伍便分成了兩隊，有一些人排在了新月的桌子後方。張詩華給她打氣：“不用慌張，這些都是附近的居民，大多都是感冒發熱、腹痛或鐵打損傷等小毛病，奇難雜症是很少的。”新月感激不儘，悄悄地和自己說聲“加油”，然後定了定神，開始工作。她的第一個病人是一個小女孩，虛弱地靠在媽媽懷裡。她麵色蒼白，微微發紺，發著低熱，迷迷糊糊地瞪圓眼睛。一番望聞問切後，新月有了定斷。她悄聲對張詩華說：“應是小兒痢疾。”“病因？”“多因外受濕熱疫毒之氣，內傷飲食生冷，積滯於腸中所致。”張詩華又探過身子查探一番：“確是小兒痢疾。”他道：“住在城西的都是貧苦百姓，衛生條件不好，飲食也差，痢疾的患病率居高不下。”新月開的方子，儘量選擇便宜藥效好的藥材，這又讓張詩華刮目相看。又看了幾個病人，果然如他所言，不是高熱、痢疾便是鐵打損傷或過度疲勞。漸漸地，張詩華便信任她的能力，不再跟蹤病情。中午十二點鐘左右，看完最後一個病人，義診結束。正午的太陽熱辣，新月的臉紅通通的，分不清是曬的還是興奮的。張詩華收拾用具時見新月好奇地盯著他胸前，脫下白大褂，扯開領帶，痞痞一笑：“馬小姐用這般熱切的眼神看著我，小的會誤會的。”新月煞時羞紅了臉。張詩華收回笑臉，一秒變得正經，仿佛剛才開玩笑的是另一個人一般。“這個叫聽診器，兩端做成喇叭狀，聲音可以通過空心木管傳遞。通過呼吸聲和心跳聲可以診斷一些病症，和中醫的把脈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將聽診器遞過去，示意新月戴上，試著聽一下他的心跳。新月湊過去，又緊張又驚奇。果然，呼吸聲，心跳聲都聽到了。見她似乎對西醫很感興趣，張詩華便提議：“下午我通常會在兒善堂的禮堂裡教授簡單的生理衛生知識和一些急救措施，你有興趣可以過來一起交流一下。”新月忙不迭點頭：“有，我有興趣！”“哈哈，沒見過人做苦力、做白活這麼高興的。”張詩華留洋歸國，實則是個熱情開放的人，隻家族曾因禍從口出招致滅頂之災，在醫院裡便謹言慎行，強裝個嚴肅的模樣，如今難得遇到個誌趣相同之人，不拘男女，逮到機會便要損她一番，增進一下友誼。中午，新月和張詩華並孩子修女一同吃飯，吃的是供給孩子們吃的營養午餐，有玉米、胡蘿卜、花椰菜，並一種叫午餐肉的洋貨。一人還分得一瓶牛奶和一個蘋果。吃飯之前，修女帶領著孩子們做禱告，新月也跟著做。修女們都很開朗健談，有中國婦女也有洋人，即便是洋人中文也說得很好。莉娜修女來中國傳教已經將近十年，走過中華大地許多地方，見識過饑荒、戰爭、瘟疫，參與過救災搶險，十分同情國人，最終在梅城停留，募捐資金建立了兒善堂，給無家可歸的孤兒一個溫暖的大家庭。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莉娜修女很樂意與人分享她的經曆。從她的談話中，新月受益匪淺，隻有滿心滿意地崇拜。原來一個女人，也能夠不顧世俗和禮教，專心致誌地做自己認為值得的事情。無怪乎莉娜修女渾身散發出光芒，溫暖她身邊的每一個人。末了，莉娜修女對新月說：“女人的一生有太多束縛，但是我們是可以做出選擇的。是主教會了我人生來平等，所以我將一生奉獻於主，傳播愛與希望。”新月細細品味這句話，悟出些許道理，堅定了她的理想。飯後，新月幫著將餐具收拾妥當，被孩子們簇擁著在花園裡聊天、做遊戲。按照莉娜修女的話，孩子們都是上帝派來凡間的天使。當他們眨巴著靈動的大眼睛時，新月同樣覺得心都快要化掉，隻想竭儘全力對他們好，哄他們笑。陪他們玩了一會兒後，雖然新月嶄新的白裙上沾染了泥汙和臟手印，但是她絲毫不介意，當然又被來喚她的張詩華取笑了一番。“人家是跌落凡間的天使，那你便是跌落泥濘裡的天使了。”新月大人有大量，不理他，隻白了他一眼，幫著帶小孩回睡室午休。午睡過後，孩子們整整齊齊地排成兩列隊伍，進入禮堂，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上。新月注意到後頭還坐著兩女一男。兩個女人都很瘦小，一幅病弱的模樣。唯一的男人則是摔斷了腿，應是拄著拐杖來的。拐杖被放在一旁。張詩華無奈道：“我們有給附近的居民派傳單，希望儘量能爭取多些人來聽課，普及醫療衛生知識，減少疾病發生的機率和教他們一些避險措施。可惜了生活壓力太大，忙著兩餐溫飽的人根本沒空未雨綢繆，管更多的事情。”所以到最後，隻能是以給孩子們上課為主，偶爾會有幾個人來旁聽。有時候，兒善堂也會邀請一些社會名流、專業人士當義工，給孩子們上課，但大多時是張詩華授課。今日仍然是張詩華主持講課。今天的課題是鼠疫的基本常識。這樣的課題彆說對於小孩子來說過於宏大，對於不識字、沒甚文化的普通百姓也是十分複雜的。所幸張詩華並不拋書袋賣弄知識，用很生動簡單的語言解釋鼠疫發生的原理，還排了一首衛生歌教給孩子們，又讓孩子們上台表演一個小短劇。短劇的內容是有一家人撿了幾隻死老鼠打算煮來吃，被一個小孩子阻止了，告訴他們，不能接觸、剝皮和煮食死老鼠，謹防鼠疫。幾個小孩子興致勃勃地上台表演。這節課便在歡笑聲和熱烈的掌聲中落幕。新月問：“老鼠這麼討厭又臭烘烘的東西，怎麼有人會撿來吃？”張詩華笑了，感歎道：“你這跟何不食肉糜可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呀！”新月臊得慌，羞紅了臉。雖說南蕪是個小鎮，可大夥兒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安居樂業，確是未曾見過饑民和鼠疫。將東西收拾妥當，走出兒善堂，一輛汽車安靜地停在路邊。見到新月，一個衛兵從副駕駛的位置下來打開車門。新月從車窗中窺見周頤的側臉。她和張詩華道彆趕緊鑽進車內。車啟動，緩緩行駛在路上。周頤的臉色有些陰沉，新月不明就裡，不敢出聲。走了一段路後，周頤才打破沉默：“怎麼沒有說一聲就出來了？”敢情他不是在為公事煩悶，是因她而生悶氣？“可……你不是仍然知道我在這裡嗎？”新月忽然醒悟，“你派人跟蹤我？”“談不上跟蹤，城裡布滿了暗哨。自會有人來稟報你的行蹤。”周頤淡淡道，似乎覺得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不值一提，可眼眸裡卻潛藏著指點江山的傲氣。新月一瞬間感到背脊發麻。與他想比，她似乎如蜉蝣一般渺小，在他掌心蠕動，是否她已成了話本裡被困在五指山下的悟空？如來？悟空？空空如也。白日裡頭的激情退散，新月一時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