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程府的大門上便傳來急切的拍門聲。聲響一聲接一聲毫不間斷,可以看出拍門的人心中有多急切。程府年邁的嚴管家提著油燈顫巍巍地穿過院子,喊著:“來了,來了,彆拍了,彆拍了……”嚴管家心中擔憂著,隻怕把那群衣冠禽獸給引來了。禽獸們下過命令,除了必要的出行外,不允許人們私下裡來往,違抗者都抓去打槍。“誰呀?”嚴管家對著門縫小聲喊道。隻是那聲音實在小,加之嘶啞著吐字不清,新月隻聽得門後有了聲響,聽不清嚴管家的問話。她急了,不敢大力拍門,隻好不間斷地一直重複,壓低聲音道:“是我,我是馬新月,若是不認識我,就去問你們家能掌事的人……”話音未落,大門“咿呀”一聲大開。“你這小妮子,不是逃出去了嗎,怎的又回來了?”嚴管家那恨呀,跟黃叔是如出一轍,恨不得將她埋在地裡彆冒頭。新月自小便和程穎常來常往,嚴管家也是看著新月長大的好伯伯。小時候她和程穎不知道闖下多少禍,都是嚴管家幫忙擦屁股收拾妥當的。“嚴叔,我剛回來,不說這個了,”新月隻想知道程穎如何,“黃叔說男男女女都被捉走了,那穎兒呢?”“二小姐的身子,你是知道的,也是托賴這病免了被抓走的厄運。”說著,嚴管家帶著新月往程穎的院落走去。還未進院子,隻在拱門口便聽見程穎的咳嗽聲。“穎兒是一夜未睡嗎?”聽著這似乎能把心肺都咳出來的聲音,新月的心臟也跟著揪著疼。程穎自打從娘胎出來起便患有心疾,是程家捧在手心上的琉璃瓶。少時,新月便常因帶程穎做遊戲而被訓斥。“是……新月……嗎?”程穎聽到聲音,隔著門問。問完這句話,又是一陣急切的咳嗽。新月連忙推開門,“是我,是我……”病榻上的程穎緩了過來,望向新月,淚光點點,嬌喘微微。“新月……”“好好好,我在這裡,你彆起身啊!”新月將作勢要起身的程穎壓回床榻,想給她倒一杯水,卻發現水壺裡的水是涼的。嚴管家抱起水壺往外走去,“我去換一壺水,你們聊。”新月坐在床榻邊細細地看著閨中密友,隻覺得這世道怎麼如此地不公平,竟對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如此殘忍。之前的程穎雖然嬌弱,卻不是這樣花敗的模樣。如今的程穎麵露饑黃之色,越發消瘦,那手比之雞爪、鷹爪沒有二樣。“屋裡還有丫頭服侍你嗎?”新月小心翼翼地撫摸她的手,為她把脈。她知道程穎這病呀,是黃金病,燒錢得很,要幾個丫鬟輪崗服侍,就怕出了什麼差錯。如今這府內一亂,加之受了驚,憂慮過甚,鬱結在心,程穎這病便迅速發作了。這心疾,咳症一犯,離香消玉殞就不遠了。一想到此,新月便恨不得抄起掃帚親上陣把那群流氓都趕跑。“他們來抄家的前一天,閒竹正好摔斷了腿,也幸免於難,也難為她了,既要服侍我又要照顧嚴管家。”程穎多了解新月,就怕她衝動壞了事情,把自己給搭上,反而安慰她說:“禹軍來犯之前,我這病就嚴重了。你忘了趙大夫說的嗎,我這病可活不過十七歲,如今這幾年已經是跟上天借來的福氣了。”新月今年十九歲,程穎還虛長新月一歲。“不要亂說話!”新月打斷她,“你不就活過了十七歲嗎?可見那趙大夫也是個黃綠醫生。”新月當然知道趙大夫不是黃綠醫生,他可是鎮上有名的老醫生了,隻是不這樣說,她心裡慌得很。程穎溫柔地說:“你可彆亂說話,趙大夫醫術高明,人又好,多虧他,我才能活到今天的。”她又開始喘了起來,深吸一口氣,歇了一會兒再說:“好了好了,你大清早地趕來也不是為了來看我咳嗽的吧,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她清楚新月,新月骨子裡野得很,不會甘心這樣坐以待斃的。當然,她也十分信任新月的能力。她相信,新月跟她不一樣的,巾幗不讓須眉,一定能成就一番事業。兩人正談話間,幾隻鴿子撲騰著翅膀在床邊飛過。嚴管家將它們趕出來喂食、透透氣。新月問:“信鴿還在嗎?”程家並不是簡單的人家。程叔叔曾經是九省巡閱使,程家的少爺和小姐是分開排行的,共有三子二女。後來程大哥、二哥同時在一場戰役中戰死沙場。這件事情對程家打擊很大,從此程叔叔便解甲歸田,解散了程軍,隱居南蕪鎮,不再理會外麵的紛擾戰亂,也嚴令禁止程三哥參軍。可究竟是流著軍人的血液,程三哥偷偷地跑去參軍,加入了梅軍,氣得程叔叔在床上躺了,直歎蒼天不饒人,竟要讓他一家男丁全折在戰場之上。所幸梅軍中多有程叔叔的舊部,時時照拂,一月總寫幾封書信來報程三哥近況,略微慰藉二老憂兒之心。程穎說:“書信已經送了出去了。這麼久沒有消息,隻怕三哥在外征戰,並不在梅城之中。”程家的信鴿經過特殊豢養,會聞到程家人身上的特殊氣息,無論多遠都會找到自家人。怕隻怕還沒找到程三哥,這信鴿已經累死了。新月會來程家,便是覺得他們家仍有秘密武器在手,也希冀著能聯係上程三哥。若是連這武器也失效了,難道真的就隻能坐以待斃了嗎?此時程穎麵露倦色,身子骨已經搖搖欲墜,坐不住了。新月幫她將枕頭放平,扶她躺好。胸口掛著的銀牌隨著身體的晃動露了出來。見了銀牌,新月動作一頓,若有所思,也許……那個人能夠幫得上忙。她輕輕將程穎搖醒,“我有辦法了,借我一隻信鴿可好?”“後院裡,你自己去尋吧。”程穎有氣無力道。後院中,新月將一張寫著“南蕪禹軍救急”的紙條綁在信鴿的腿上,將周頤留給她的銀牌纏繞幾圈掛在信鴿的脖子上。她隻能用這樣的方法求救賭一把了。如果這個銀牌真的像周頤說的那樣有用的話,就算信鴿沒去到程三哥手上,信鴿死在任何一處地方,隻要被人撿到,南蕪鎮就還有希望。然後,新月便一直留在程家,一邊照顧程穎一邊等待消息。在這期間,禹軍的人馬又來了一趟,連程府內的酸枝桌椅也不放過,統統搬走。新月配了一副藥,自己給自己和閒竹下毒,四肢出了密密麻麻的紅點,才將想要將她們也拖走的士兵給嚇走,又躲過一劫。兩天以後的清晨,新月推開窗戶,欣喜地發現一隻帶著銀牌的信鴿停留在枝椏上張望,聽見聲響,直勾勾地盯著她。新月吹了一聲口哨,她知道程家的暗號。信鴿撲騰著翅膀停留在她手上。新月先將銀牌解下來掛回在胸口上,然後打開紙條。紙條上赫然六個大字,“即將行動,安心”,讓新月懸了好久的心漸漸安定下來,終於露出自回鎮上以後的第一個微笑。第三天的時候,新月發現緩和程穎心悸的藥方上有一味藥不夠了。這藥也不名貴,屬於田間野草,又想到現在鎮上的藥店不開門,便決定自己出去采摘。新月吃好發疹子的藥,包好頭巾,背上籮筐,帶好工具偷偷地從後門溜出去。這一路,新月遇見了兩回巡邏的哨隊,都被她熟門熟路地繞開了,總算是安全抵達東麵的稻田。此時稻田是一片成熟的景象,黃得生輝。若是往日,農民們全家出動,將這豐收的稻穗收入囊中,稻田上一片忙碌的景象,農民們歡欣鼓舞,來年便能過得安康富足。如今這稻子熟得漏油,可卻人影都不見一個,著實淒涼。新月躲進稻田裡,彎著腰前行。她知道,穿過這一片稻穀,便能找到她想要的野生藥草。走了幾步後,新月忽然聽見身後傳來“沙沙”的聲響,頓時心臟仿佛被一隻邪惡的大手捏緊了一般,找不到充足的空間跳動,隻能越縮越緊,越跳越快,腳上速度不斷加快,來不及細細躲避,若不是包了頭巾,臉鐵定會被稻稈劃傷。忽然一個踉蹌,新月險些跌倒,一隻大手穩穩地伸到腰前,攔腰將新月抱起。一個轉身,新月已經麵對麵地被鎖在來人的懷中。“明知道局勢緊張,外麵危險,為何還要在外遊蕩?”居然是周頤。看見他臉上的怒氣,新月不僅不怕,反而感覺到無比的安心。“我才不是在隨便遊蕩,穎兒需要藥。”新月嗔怪道。上一次他渾身血腥味,這一次靠在他懷中,隻覺得鼻腔裡都是鎮靜安神的香味,混合著淡淡硝煙的味道。“你怎麼了?”周頤眼神銳利,緊緊地鎖定她手上的紅疹子,手上快速地有了動作。新月還未反應過來,頭巾已經被他掀開了。原本白皙細嫩的臉蛋上現在布滿紅點兒,所幸沒有撓破。“你的臉……到底怎麼了?”知道女孩子家注重容貌,怕她心傷,周頤稍一停頓,儘量用柔和的語氣問道。若是禹城那幫崽子下的手,他一定會讓他們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關心則亂。周頤自己在軍中多年,哪裡不曉得軍隊中的手段,各種血腥殘忍的都有,哪曾見過出疹子的手段。隻如今見她受苦,免不了將帳算在敵人的頭上。“小事情,明天就能好了。”新月擺擺手,並不在意,“倒是你,怎麼是你親自過來的?”周頤含笑道:“銀牌都出動了,我哪裡還坐得住?”當下屬來報說程三上報收到家書,並且信鴿上掛著他的銀牌時,他便忍不住有些心慌,生怕她出了事故,不顧下屬們的阻擋,非要親自出征。此次禹軍確實是惹怒了他。周頤心中已經盤算好要如何好好收拾他們了。聽了這話,新月心中一甜,卻慌亂道:“趕緊采藥去,穎兒還等著呢。”“去吧,我護著你。”周頤幫她將稻稈撥開。初生的陽光灑在稻田上,驅散了初秋的清冷,讓人沉溺於暖意之間,隻覺生命的靈動和希望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