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餘杭縣知縣大人的千金,眾人口中褒貶不一。有的說她方正不阿、不偏不倚,大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勢;但又有人說她不守女德、不知規矩,是個瘋瘋癲癲的野丫頭。其實評價落差這麼大的原因無非隻有一個,那便是——從古至今還沒聽說過哪個女娃要做仵作的。仵作一職,常年與屍體打交道,本就是個臟活。而前朝宋慈所作的《洗冤集錄》中所言:“重以仵作之欺偽,吏胥之奸巧,虛幻變化,茫不可詰。”連他們的祖師爺都這麼說了,那這做仵作的,還能有幾個好人?那些冷嘲熱諷,其實竹亭都沒去怎麼在意,她不覺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下賤,哪怕要忍著惡臭將一具腐敗殘破的屍體上上下下摸個遍,包括那些連名字都羞於啟齒的器官,但無所謂,她所想探求的不過是一個真相,還死者一個公道,僅此而已。義莊的位置很偏僻,建在一座荒山的半山腰上。畢竟是這種屍氣重的地方,設在哪個犄角旮旯都是理所當然的。竹亭遠遠地便能看見義莊的紙窗裡透著點點光亮,心道師父果然在這兒。於是她便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哪個光點跑去。“師父!”她一推開陳舊的木門便迫不及待地喊道,“我從我爹那兒跑出來了!”“噓——”昏暗的房間裡唯有一盞油燈在明滅不定地點亮這個濕氣頗重的屋子,一個被光芒拉長的人影在牆壁上跳動著,仿佛在進行一種奇妙的儀式。人影的主人則端正地佇立在一張躺著屍體的木床旁邊,眼瞼微垂,並未看向竹亭那邊。“是,師父……”竹亭也壓低了聲音,躡手躡腳地朝那人的身邊湊過去,“你在做什麼呀……”那個人側過頭看向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小姑娘,微微勾了勾嘴角,溫聲道:“小亭兒,你沒必要這麼緊張。”竹亭撅了噘嘴,說:“那師父你剛才……”“我的意思是,小聲一點,這兒人多,彆嚇著他們。”那人嚴肅地說道,他的話語令竹亭的後背一陣發涼。“師、師父……這兒……哪兒來的人啊……”竹亭覺得自己的舌頭已經打了三個結,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你沒看到嗎?”那人又疑惑地看著她,“你的身後,不就站著一個嗎?”竹亭徹底說不出一句話了,甚至已經到了動彈不得的地步。須臾,那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亭兒,我不是告訴你很多遍了嗎?這世上沒什麼鬼神的,不過是自己嚇自己罷了。”那人溫和地笑著,輕輕揉了揉竹亭的腦袋,“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既然想跟著我學這些東西,就不要太過於害怕它們了。敬而遠之便是。”竹亭愣愣地點點頭,卻又似乎想起了什麼,不滿地叫道:“師父,你剛剛故意嚇唬我呢!”“這哪算‘故意’呢?”那人舉起油燈朝門外走去,“不過是為師的一個小小考驗。小亭兒,看樣子你還沒出師呢。”竹亭跟在他的身後,走出義莊時不忘關上門。外麵月明星稀,她的師父挺立在天地之間,十足是個君子。雖是一身布衣,卻依舊難掩他周身的氣度,似乎自竹亭記事起,她的師父一直都是這樣傲然挺立,全然不似周遭人所說的“欺偽奸巧”。她的師父姓孟,名淮之,字潤澤。從名字上便可了解他的為人與氣質。竹亭三歲時便喜歡跟在他的後頭,就像一條小尾巴一樣。若要問為什麼,竹亭隻隱約記得幼時對那些拿著長棍威武衙役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唯有看到孟淮之才覺得心安一些。她的爹爹告訴她,幼時她曾扯著孟淮之的頭發叫他“小淮”,作為禮尚往來,孟淮之便喚她“小亭兒”,這個稱呼一直延續到現在,幾乎成了眾人皆知的綽號了。隻是她再也沒有膽子叫他“小淮”,隻能稱他為“師父”。“師父,我不明白,現在可是正月呢。正月忌頭臘月忌尾,您現在來義莊,這不是討晦氣嗎……呃,呸呸呸。”意識到自己失言的竹亭趕忙糾正道,“您現在不應該來這兒呀。”孟淮之看著眼前這個小姑娘,並沒有因她剛才的話語露出半分惱色,反而笑意更濃。他朝下山的方向走,竹亭也乖巧地跟在他的後麵。“小亭兒,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他的眼眸中倒映著山下熱鬨城鎮的姹紫嫣紅,“但有些事,身為仵作,無論什麼時候,身處什麼地點我都是要做的。”“那您也太辛苦了……”竹亭小聲嘟噥著。“辛苦?不,”孟淮之看著竹亭,鄭重地說,“若是我一人勞累可洗清萬千冤屈,這點事根本算不上辛苦。”竹亭微微地吸了吸鼻子,喃喃道:“師父,您真的很偉大……”“這不是偉大呀,小亭兒,你還是沒懂。”孟淮之露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再一次揉了揉竹亭的腦袋,“這叫‘本分’。”本分?竹亭的確沒懂,她隻覺得自己半夢半醒的,有時候師父說的話的確令她迷惑,但他卻從來不負自己“潤澤”二字,總是溫和地告訴她以後她就會明白,就像一團水霧包裹著她的周身,雖然看不清四麵的景象卻又沒有絲毫不適。竹亭想,自己離師父果然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就像師父說的那樣,她還沒有出師呢。“對了,小亭兒,你這次又是瞞著你爹偷跑出來的?”孟淮之問。“算不上偷跑吧?”竹亭彆過頭,的確算不上偷跑,她是當著她爹的麵溜出來的,隻是當時溜得快沒讓爹爹抓住罷了。孟淮之歎了口氣,一邊搖頭一邊說:“看來竹大人又要讓我承諾以後不帶你出來了。”聽到這話,竹亭心下一急,忙道:“彆啊師父!我從來都沒有給您添過亂呀。”“你是沒給我添亂,但你爹可不這麼想。”孟淮之說著,發覺他們二人已經走到了街上,兩旁的紅燈籠映得四周一派喜氣洋洋,“有時候還是多體諒體諒你爹爹吧。他不讓你跟著我也是有理由的。”“師父,怎麼連你也這麼說?”竹亭不服氣地嚷嚷道,“我就是不想嫁人,不想天天待在家裡相夫教子,等到人老珠黃卻連半分值得回味的人生曆程都沒有。這種日子過著有什麼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你就是覺得女人不該做仵作咯?你們每個人都是這麼想的, 卻從未問過我的想法。”竹亭撇撇嘴,“生老病死本就是一個人自然的輪回,誰到最後不都是一攤爛肉?明明大家最後都會變成那樣,有什麼好嫌惡的?女子又如何?木蘭可代父從軍、上陣殺敵,我怎麼就不能做仵作了?”她說得理直氣壯,令孟淮之都不知道該如何反駁,隻得長出一口氣,苦笑道:“是是是,小亭兒說的都對。唔,你餓不餓?我看那邊有家攤子似乎還不錯……”二人穿行在漫漫人流之中,與普通百姓彆無二致。之前與竹亭相撞的那對主仆,此時彎彎繞繞終於找到了目的地。這裡雖然人跡罕至,卻離大路並不遠,門口兩尊威儀的石獅子令這座彆院看起來氣派了不少。“公子,就是這兒了。”小六說完這句話,便迫不及待地衝上台階,用力拍擊著沉重的朱紅色大門,一邊拍一邊囔囔著:“快來人!公子到了!快來人!”他敲了許久,總算從裡麵傳出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開門的聲音。卻聽大門傳出一種沉重的“吱呀”聲,從裡頭探出了一個腦袋,一個蒼老乾癟的腦袋。“是公子嗎?”那個老人的聲音就像有人踩在一截乾枯的樹枝上,乾巴巴地,毫無生氣。“是,就是公子。”小六一側身,露出了後麵的年輕人,“公子最近身體不好,還不快點讓我們進去,要是公子著了涼看老爺夫人怎麼收拾你!”一聽這話,那個老人連聲稱是,慌慌張張地打開了大門將主仆二人邀了進來。在與老人擦身而過時,年輕的公子輕輕地點了點頭,說:“小六年輕氣盛,多有得罪了。”“哎喲,公子這是哪裡話。快、快進去坐著,老奴這就給您沏茶去。”老人連忙擺手,“咱們這彆院不比主府,丫鬟家丁沒幾個,大多事情就靠老奴一個人辦。要是公子住得不習慣,老奴明天就去多找些人來……”“不必了。”不等他說完,年輕公子便打斷了他,“這兒挺好,人少,清淨。我現在就是需要靜養,不用太多人。”“那……那可真是委屈公子了……”老人躬身站在後麵,等小六和年輕公子走遠才直起身子。冷風吹得他有些站不穩,他這才發覺原來自己忘了關上大門。他一拍腦袋暗罵自己這破記性,趕緊上前將那扇風口給堵住了。公子來了,這下彆院可要熱鬨一點了。他呼出一口熱氣,轉身朝廚房的方向走去。這座大院的正門上方,高高掛著一個楠木牌匾。那上麵所刻的兩個隸書大字,正是:顧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