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京城,你想吃什麼想玩什麼,都跟本公子大方地說,本公子可不會對你吝嗇。”顧東樓一邊搖扇一邊說著,似乎他身後有條看不見的尾巴已經翹上了天。竹亭隻對他乾笑了兩聲,便觀察起周圍的場景。京杭大運河直通南北,自杭州一直流通到京城,這條運河促使南北商貿繁盛、來往密切,曆朝曆代君王無不視其為重要水運線。大明如今有此國力,這條運河功不可沒。其實她早想問為什麼他們不走水路,這樣豈不是更節約時間?但顧東樓不提,她也不問,免得哪裡說錯了又遭他一通嘲笑。此時此刻他們正在碼頭前的一家客棧裡。這家客棧每天人來人往,大多是乘船來去的旅客或生意人。櫃台後那個肥頭大耳的老板無時無刻不是笑臉相迎,唯有看到歐陽安腰間彆著的佩刀時才笑臉一僵。“老板,開三間房。”竹亭自然而然地將碎銀推過去,全當沒看見老板的臉色。“誒是是……”那男人忙不迭地低下頭收好銀子,待他在賬簿上記好後又抬起眼瞼瞧了瞧歐陽安,試探道,“客官,咱們這兒小本生意,經不起折騰……”他話還未說完,隻聽“啪”的一聲,原來是顧東樓把自己的折扇拍在了櫃台上。他神情自然,隻是嘴裡還不饒人:“客棧不錯,我們幾個趕了這麼久路也想早點休息了。我悄悄告訴你,我這兄弟,”他朝歐陽安努努嘴,“一休息不好就容易狂躁,一狂躁……我們也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了。”說罷,他還故作無奈地聳聳肩。他是輕鬆,客棧老板可聽得大驚失色,連忙叫來小二送三位上樓,仿佛在請走三個瘟神一樣。“真卑鄙。”竹亭從鼻腔裡哼了一聲,臉上卻帶著笑,似乎是已經習以為常了。待三人收拾好,天已經擦黑了,明天一早便要上船,所以三人也就在大堂裡簡單吃了點東西便各自回房休息了。竹亭打了個哈欠坐在床沿,看著窗邊的油燈跳躍閃爍,又開始情不自禁地出神。她驀然間想起之前宮時對她說的話:“七年前,顧大人的公子似乎去過餘杭縣。”七年前,怎麼偏偏這麼巧就是七年前?竹亭微微抿著下唇,臉上浮現出幾分不安。那是多麼遙遠的事情了啊,她以為自己會忘掉,但顯然,這是很難的。因為那天的談話,與宮大人告彆的時候她連對方的眼睛都不敢看,完完全全就是逃避的姿態。現在想來,她覺得自己挺失禮的。明天吧。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明天,她就找個機會直接去問顧東樓,七年前他是不是去過餘杭縣,是不是也曾被那件事的漩渦卷進去。竹亭緩緩躺下,眼皮逐漸變得沉重。她想,她該睡了。隔日,竹亭是被歐陽安的拍門聲叫醒的。“竹小姐,你醒了嗎?”他拍門的聲音,但足夠喚醒一個人了。竹亭揉揉自己惺忪的眼睛,隨口應答了一聲。她起身讓自己清醒一點,又整理了一下衣衫——她昨晚竟就這樣穿著衣服睡著了,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她覺得自己渾身酸酸疼疼的。“我起來了。”她又應了一聲,隨後打開了房門。歐陽安就站在門外,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見竹亭眼睛還有些睜不開,忙問:“竹小姐,是不是我吵到你了?”“哦……沒事沒事,”竹亭趕緊睜了睜眼睛讓自己顯得精神一些,“咱們還要趕路嘛,多虧你叫醒我。對了,顧東樓呢?”“他在樓下吃早膳呢,”歐陽安微微側身,“就是他讓我來叫你的。”竹亭覺得有些莫名:“他叫你來,那他怎麼不親自上來?”“顧公子說,如果是他來叫竹小姐,你八成會把起床氣撒在他身上,倒不如讓我來呢。”說罷歐陽安輕鬆一笑,“我覺得顧公子說的有道理,便上來了。”嗬,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竹亭麵色一沉,她原本沒有起床氣的,但現在因為顧東樓,她有了。“竹小姐趕緊收拾一下來吃早膳吧,咱們馬上還要趕路。”歐陽安對她點點頭,便轉身朝樓梯走去。竹亭深吸一口氣,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她還記得,昨晚睡前自己對自己說的話。今天,就今天,她一定要問個究竟。從山東到京城走快船大約需要七天七夜,這段時間竹亭隻能靠看看沿岸風景排解自己的無聊。她發現自己是不暈船,但這種平淡地前進令她渾身都像散了架似的沒乾勁。她趴在木欄上,望著遠處重重疊疊的山巒陡峰,心中對這次京城之行冒出了一絲淡淡的期待。京城,天子腳下,一切繁華的聚集地,還是顧東樓的家。她擺正了頭,雙手撐著腦袋。一想到這些,就連那些平庸無奇的山巒都顯得順眼了不少。“看什麼呢?”不知何時顧東樓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側,細長的眉眼裡帶著熟悉的笑意。“看山。”竹亭隨口一答。“山有什麼好看的?”顧東樓也轉過頭,視線同樣落在了遠處的群山上。“山是不好看,但看的人不一樣,看到的東西也不一樣。”竹亭說著,突然開始搖頭晃腦地背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顧東樓順口接了下句:“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竹亭想,鋪墊夠了,現在應該可以說正事了。“不識廬山真麵目,顧東樓,我就從來沒看清過你。”竹亭收起了剛才慵懶的神情,一本正經地看著顧東樓的眼睛說,“你說時機未到,那我就不問你是誰,你隻要告訴我,七年前,你是不是去過餘杭縣?”顧東樓的眼神並沒有轉回來,他依舊看著遠處,隻是神情更加肅穆了。他沉聲道:“去過還是沒去過,這很重要嗎?”“重要。”竹亭咬咬牙,“對我來說很重要。”她話音剛落,顧東樓便慵懶地倚在木欄上,神態像極了剛才的竹亭。他說:“洗耳恭聽。”“你想聽什麼?”“七年前,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事。我想我大概能猜到是什麼。”顧東樓輕聲道,“你沒必要隱瞞什麼,那件事傳遍了京城上下,我想不知道都難。”他的意思是七年前他根本沒去過餘杭縣?但他說得棱模兩可,竹亭也不打算信這些話,乾脆不與他爭辯,隻微微垂下眼睛,似乎回到了什麼很遙遠的時候……嘉靖十年,正月。正月間的日子,自然是處處張燈結彩、喜慶熱鬨的,在這段時日裡,沒人願意跟不吉利不喜氣的東西沾上邊,總覺得那些東西會毀了自己一年的運道。除了某些人。穿著大紅短襖的少女提著自己的白裙奔跑在人群間,她未施粉黛,頭上的發式也是極為常見的,不過多了一對花頭簪。看起來她不過是個急著趕路的普通女孩罷了。她的心中很懊惱,若不是梳妝打扮的時間太長了,師父也不會丟下她一個人就走了。雖然出門前她的爹爹一再阻攔,卻還是沒能攔住她的犟脾氣。“這大過年的,你一個女孩子家這麼跑出去,成何體統?”父親瞪眼看著她,神色極為惱怒。“爹,我就出去一下,就一下。”她軟著聲音央求道,“我就是想出去逛逛 很快就回來的。”“逛?”父親冷哼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去找你師父吧?”她一時語塞,眼神也開始飄忽不定。父親知道她不擅於撒謊,此時這副模樣,定是自己說中她的想法了。想到這裡,他又長歎一口氣,柔下語氣苦口婆心道:“不是爹成心想阻攔你,但現在是正月,你不多陪陪爹,老往你師父那兒跑乾嘛呀?再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怎麼偏偏就喜歡那些東西……爹今天把話撂這兒了,你要是敢出這個門一步,你也彆想好好兒過這個年了。”他說得極重,回頭看時,卻不見那紅襖少女的影子了。他忙問:“小姐呢?”一個衙役湊過來,小心翼翼地說:“剛剛小姐她……在您說話的時候就跑了……”他急得吹胡子瞪眼,跺腳道:“你們怎麼不攔著她?!”“小、小的們也攔不住啊……”衙役委屈地低下頭,他們管不住小姐,真的管不住。見狀,他隻好閉上眼睛,無奈地拂袖往臥房走去。他在心裡質問自己,自己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女兒啊?好不容易從家裡溜出來,她才不想被輕易抓回去呢。少女狡黠地笑了笑,直往人群最多的地方鑽,她就像一條靈活的紅鯉,逆流而上,毫不停留。師父比她早一個時辰出門,現在應該是在縣郊的義莊裡。其實她爹說得不錯,她一個女孩子,在一個年味濃重的夜晚一個人往專門放屍體的地方跑,任誰都會覺得晦氣又怪異,也難怪她現在正值二八年華卻無一人來提親了,就她這樣的女子娶回家,隻怕福祿壽喜幾位老人家都不願光顧這戶了。不過無所謂,她也不在乎這些。她可不像外頭那些鶯鶯燕燕那麼婀娜可人,她就是她,餘杭縣知縣之女,未來的縣衙仵作,竹亭。就在她腦中浮想聯翩的時候,一股力量打在她的右肩,震得她嬌小的身子一個趔趄。她還沒來得及看是怎麼回事,一個尖銳的男聲罵罵咧咧地對她叫道:“嘿,你這小丫頭片子不看路的嗎?撞壞我們家公子你可賠不起!”她晃過神,剛想爭辯兩句,卻又聽見一個男聲嗬斥道:“小六,不得無禮。”繼而又轉向她這邊,賠禮道:“這位姑娘,小六是個粗人,不懂規矩,衝撞了你實在是不好意思。”竹亭隻看了那位公子一眼,逆著光,她看不清那人的長相,隻知道是個個子瘦瘦高高的年輕人。罷了,她也不想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隻敷衍了幾句便又向自己的目的地跑去。“公子,”待她跑遠,小六不滿地嘟噥道,“您這是乾嘛呀?您現在身子弱,來彆院本就是為了調養,她這麼一撞,給您撞出什麼毛病了可怎麼辦呀?”“行了,彆說了。”那公子還要說什麼,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連忙捂嘴順氣,看得一旁的小六一陣心焦。“公子……”“趕路吧。”公子輕輕地抿了抿嘴唇,“我們已經耽擱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