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這話,竹亭不解地望向宮時。其實同樣的話她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令她尤其深刻的便是臨行前父親遞給自己的紙條。那張寫著“小心顧東樓”的紙條,就像一團陰霾死死地纏著竹亭的心,雖然與他一路走下來,她儘力地將著這團陰霾拋在腦頭,告訴自己也許顧東樓是一個好人,隻是父親想太多了而已,但此時此刻,宮時卻重新將它丟在了竹亭的麵前,令她措手不及。過了許久,竹亭的聲音才傳入宮時的耳朵裡,她的聲音輕飄飄的,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般:“宮大人何出此言?”宮時理解竹亭的心情,的確這句話對她而言有些太突然了,但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不知竹小姐對現在朝廷上的局勢了解幾分?”“不了解。完全不了解。”竹亭皺著眉頭看他,眼神裡出現了幾分警惕,“我就是一個小仵作,我爹也不過比九品鵪鶉官大了兩階,跟朝廷扯不上什麼關係。”“原來如此,那這也難怪了。”“難怪什麼?”“難怪竹小姐不知,當今禮部尚書、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學士是何人。”聽著這一串官銜,竹亭的腦子有點懵,下意識地問:“誰?”“乃是顧文,顧大人。”竹亭的腦子“轟”的一聲,頓時亂作一團。雖然宮時並沒有直言這與顧東樓有什麼關係,但聽到“顧”這個姓氏,竹亭便已經有些方寸大亂。她試探般地問道:“可這與顧東樓又有什麼關係?”宮時似乎也看出來竹亭已經動搖了,他沒有直接回答竹亭的問題,自顧自地說:“顧大人近來尤得皇上垂青,一路直上平步青雲,正是因為顧家勢力越來越大,他們需要拉攏許多能人助他們顧家一臂之力。畢竟朝堂之上,危機四伏啊。下官說到底也不過一個四品知府,無權踏入朝廷,但也曾有幸遠遠望到過顧大人和他的公子一眼。我第一次見顧公子時就覺得有些眼熟,如今想來,這也是有理由的了。”竹亭勉強地擠出一絲笑意,擺手道:“宮大人你也說了不過是遠遠地望了一眼,萬一看錯了或者記錯了呢?”“若真是如此便好了。”宮時的臉色沉了幾分,“我與顧大人相交泛泛,也並非顧家一派,所以對顧家父子所知甚少。但我清楚地記得,顧家公子有一個供眾人稱呼的彆號。”“彆號?”竹亭不懂這些文人取這麼多字啊號啊的乾什麼,但聽宮時說到這個份兒上,她心裡也冒出了一個想法,“莫非是……”“不錯,”宮時點頭,“正是‘東樓’。”竹亭頓覺五雷轟頂,但她依舊強撐著說:“可這與我……”與她又有什麼關係。竹亭本想這麼說,卻突然察覺了什麼似的,低下頭沉默不語。“在下也不過略有耳聞,”宮時說道,“七年前,顧大人的公子似乎去過餘杭縣。我這麼說,竹小姐應該明白了吧?”那是一塊疤,一塊已經封存了七年,任何人都不能揭開的疤。竹亭就這麼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甚至連宮時後來又說了什麼都沒聽見。等他離開,天上已經掛上了一輪明月竹亭都沒有察覺。顧東樓回到衙府裡時天都已經黑完了,隻是月色依舊皎潔純粹。他向門口兩位當值的衙役打了聲招呼便邁進了大門裡。有件事,他需要告訴竹亭,即使這隻是他的一種猜測,一種不知是真是假的猜測,卻依舊要告訴她。“你們知道竹公子在哪兒嗎?”顧東樓轉過頭向那兩位衙役問道。其中一位歪著頭回想了一會兒,回答:“噢,我之前看見他在後院的回廊裡站著發呆呢。不過這都是傍晚的事兒了,不知道他現在還在不在那裡。”後院的回廊?正好是竹亭臥房的那個方向,看來她並沒有出衙府。顧東樓如此想著,邁開步子便往那邊走去。也沒聽見身後那兩個小衙吏的竊竊私語:“誒我說,竹公子看起來好像不大對勁啊?”“我也看見了,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了。”“要我說啊,多半是追姑娘沒追著吧,嘿嘿……”“你以為誰都跟你一個熊樣兒啊?”……當顧東樓找到竹亭時,她依舊在遇見宮時的那個地方,隻是她似乎站累了,現在是坐在回廊左側的欄杆上的。竹亭的神情依舊是呆呆的,仿佛一個沒了魂魄的木偶娃娃。“你怎麼坐在這兒不回去?”顧東樓走近她,右手張開在她的眼前揮了揮,“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竹亭不答,顧東樓也乾脆坐在了她的身邊,絮絮叨叨著:“我跟你說,這次我可是有大發現,你想不想聽?”等了好一會兒,竹亭才搖搖頭。“你真的不聽?這很可能是破案的關鍵呢。”“顧東樓。”未等顧東樓再次開口,竹亭輕聲地喊著他的名字,聲音小得細若蚊鳴。“什麼?”顧東樓看向她。竹亭轉過頭,麵對著他,一雙泛著水色的烏黑眼珠直勾勾地盯著顧東樓的雙目。二人四目相對了許久,她才緩緩地問出了她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想問的問題:“顧東樓,你到底是誰?”夜已經深了,天上零零散散幾顆星星給了孤身一人的歐陽安彆樣的安慰。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疲態,卻莫名地出現了幾分寂寞。他終究是一個人,似乎這樣才是他最終的歸宿。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到了衙府的大門口。威儀的石獅子立在兩旁,似乎因為夜露的原因它們的表麵看起來有些潮濕。歐陽安莫名地吐出一句:“辛苦你們了。”而後便拾級而上邁進了大門裡。這個天色,竹小姐他們應該已經休息了吧。歐陽安無聲地苦笑,一直到現在,他都找不到一個可以傾吐煩悶的人,他似乎有一點明白“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含義了。歐陽安走路的時候沒有聲音,唯恐驚擾了誰。他眼力很好,即使在夜晚也能看清眼前的景象。因此他輕車熟路地沿著回廊向自己臥房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他就無意間已經放空了自己。昆蟲在草叢裡窸窸窣窣的聲音、夜風在空中輕微的呼呼聲,在他的耳朵裡愈發清晰。所以他即將轉過牆角時,那個熟悉的女聲也一字不落地傳進了他的耳裡。“顧東樓,你到底是誰?”歐陽安不自覺地止住了腳步。這是竹小姐的聲音?疑惑從他的心中浮起,好奇使他屏住呼吸仔細聆聽起這段對話來。他知道偷聽牆角不好,偷聽自己朋友的牆角更不好,但這個時候貿然走出去,反而會讓三個人的關係更加尷尬。“你覺得我是誰?”這是顧東樓的聲音。他的語氣聽起來異常平靜也異常沉穩,全然沒了之前那些吊兒郎當的模樣。“我、我不知道。”竹亭的音量時高時低,似乎很猶豫,“我以為你是顧東樓……”“我就是。”“不是。”竹亭果斷打斷,她的語氣裡帶著一種咬牙切齒的怒氣,歐陽安想,她生氣的樣子就像一頭才長出兩顆小利齒的幼獸,“你從一開始就沒告訴過我你的真實身份。你隻說你家住在京城,隻說你姓顧,可是你家究竟是做什麼行當的?你又為什麼會突然找上我?這些我都一無所知!”而後是久久的沉默。此時此刻的三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用言語表達出內心的想法。就在這個時候,草叢裡的蛐蛐開始了聒噪的演奏。“竹亭,”打破沉默的是顧東樓,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呼竹亭的姓名,也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呼喚她,“有些事,你現在還不能知道……不,應該說是你知道的越少越好。”“為什麼……”她還要爭辯。“竹亭,你要信我。”歐陽安看不見他們二人的神情,但他猜此時此刻顧東樓一定是看著竹亭的眼睛用一種極其莊嚴的表情說出這句話吧。歐陽安沒有聽到竹亭的應答聲,但他聽到了顧東樓的下一句話:“我真的無心害你,隻是有些時候,我不得不向你隱瞞一些事。但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明白的。”接著,那二人的情緒似乎也平複了下來,再沒有之前的對話那麼激烈。歐陽安這時才發覺自己真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果然是偷聽者的報應啊。權衡再三,他不得不決定先離開這裡等會兒再回來,然後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歐陽安隻希望自己的演技不要那麼拙劣。而就在他剛準備抬腳離開時,顧東樓的聲音又傳進了他的耳朵:“如果你真想知道,有一點我也不瞞你了。其實,我的母親複姓歐陽。”顧東樓看著桌麵上正徐徐燃燒著的油燈燈芯,昏黃的光亮襯得他的臉色一片死氣沉沉。“公子,今天這些話說出去了真的不要緊嗎?”“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現在操這份心也沒用了。”顧東樓信手拿起一把放在他身側的剪刀,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那根不堪一擊的燈芯。“可是……讓六扇門的那位聽見也沒事嗎?”暗衛的身影藏在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語氣裡出現了一絲擔憂。聽到這句話,顧東樓的手微微一滯,但很快又恢複了動作:“無妨,反正他遲早也會知道。”暗衛在黑暗中微微欠身,而後狹小昏暗的房間裡又隻剩下了一個人的呼吸聲。顧東樓撇撇嘴,抬起剪刀。一張,一合,燈芯落下,房間裡徹底地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