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棧小二終於退出去後,竹亭才把鐵鍬從床底下掏出來。這兩把鐵鍬重量可不輕,小唐從衙門裡順出來,一路帶到客棧也真是辛苦他了。改日一定要請他在食仙樓再吃頓好的。竹亭把鐵鍬拖出來後氣喘籲籲地癱坐在地。她望了望窗外,現在已是黃昏,天色已經開始逐漸昏暗,外麵的街道已不複白日裡的車水馬龍。寶應縣設了宵禁,晚上也沒什麼夜市,正好方便竹亭他們行動。竹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推開門走到隔壁的門前,緩緩地輕敲三下。過了一小會兒,門從裡麵打開了一條縫。竹亭探過頭,小聲道:“一炷香時間後,在客棧門後那兒集合。”說罷,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不怪他們搞得這麼神秘,主要是半夜去刨人家墳頭——雖然也算不上什麼正經墳頭,但這種事情終究還是上不得台麵,也說不出口,隻能這麼做賊似的小心著。堂堂餘杭縣七品縣令之女,竟成了一介盜墓賊,這話說出去,隻怕比她以前敗光她爹的俸祿買豬的事還要讓人笑掉大牙。總算到了深夜。本就夜深人靜,何況還是這荒山野嶺裡?竹亭不信鬼神之說,她怕的是山野間的五毒之流。雖然鑒彆毒物也是她應學的知識,但她對這些蟲蠍蛇鼠打小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因此自然而然地,顧東樓成了打頭陣的那一位。“我的小祖宗,不是你非要出來刨坑的嗎?怎麼又讓我打頭陣啊?”穿著一身乾淨利落的玄色夜行衣的顧大公子用他獨有的吊兒郎當的腔調調侃著身後的竹亭,“莫不是……其實你怕鬼?”說著他猛一回頭,燈籠的微弱光芒照在他的臉上,看著的確有些瘮人。隻可惜竹亭不僅不為所動,反而在心中暗自嘲笑著這位極度無聊的幼稚鬼。“行了,快趕路吧。”竹亭麵上十分淡然,手上卻用燈籠柄狠狠地戳向顧東樓的腰間,這一下直接讓顧東樓條件反射般地俯下身捂住腹部,含混不清地呻吟著,“好……好狠……”“看樣子我是找到了顧大公子的死穴了。”竹亭不由得得意一笑,“還有,我可不怕鬼。”看著竹亭步伐輕快地繞過自己向前走去,顧東樓一時之間哭笑不得。顧東樓不愧是過目不忘,不光是書本,連尋路的本事也頗為不錯。雖是黑夜,他依舊是輕車熟路的模樣,知道哪裡需要拐彎,哪棵樹上留著他刻下的記號。跟著他,竹亭完全不擔心自己會找不到路了。她不禁暗想,帶著這個顧公子還是挺有幾分好處的——要是讓顧東樓知道了竹亭的內心想法,恐怕當即就扔下鐵鍬一走了之了。就這樣走了好一會兒,雖然越走越偏,頭頂上還不時有幾隻寒鴉掠過,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是找對方向了,麵前翻新的土壤就是最好的證明。“喂,”顧東樓沒好氣地說,“這半夜三更、荒山野嶺的,你不會真想……”“當然。”說話間,竹亭已經拿出了那兩把沉甸甸的工具,一把丟給了顧東樓,一把握在自己手裡,“我說顧公子,你今天應該把那些礙事的玉佩啦、扳指啦、玉簪啦都丟在客棧了吧?”“你什麼意思?我是那麼不知輕重的人嗎?”像是要證明什麼一般,顧東樓攤開雙臂前後展示了一下今天的打扮,他今日可是特地置辦了一套夜行衣呢,“我今兒個可是收拾得乾乾緊緊妥妥帖帖的。”竹亭白了他一眼,嘀咕一句:“那就好。”說罷,二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隨即便心有靈犀地開始了挖掘。顧東樓一邊挖一邊在心裡向死者解釋道:“我知道挖人墳不對,可你這也算不上墳呀……我們也是為了查明真相,讓你真正得以安息……你可彆晚上來找我啊,要找也找我旁邊這個小祖宗,她不怕你,我怕。”二人就這麼辛辛苦苦地挖了好一會兒,他們的耳邊全都是鏟土的聲音。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是隱隱約約看到了草席的一角。“等等。”竹亭輕聲製止了顧東樓接下來的動作,小心翼翼地湊到被他們刨出來的坑前,輕輕掃了掃土麵,總算是長舒了一口氣。顧東樓見狀,問:“找到了?”“嗯,”竹亭點點頭,又指了指地上,“就在那躺著呢。幸好來得及時。不然還不知道會被怎麼處理呢。”兩人之間的氣氛倒也輕鬆,畢竟在他們看來,地上被草席裹著也不過是一屍體而已,他們稍微打鬨幾下也不會礙事。卻不成想,就在他們把屍體從坑裡撈起來,正準備扛在顧東樓背上的時候,一身厲喝打斷了他們的動作——“你們兩個在乾什麼!”竹亭和顧東樓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吼嚇得同時打了個激靈。他們趕忙回過頭,隻見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影站在他們的不遠處,隻是天太暗,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唯一看清的隻有對方手中明晃晃的利刃!見狀,二人仿佛時間停滯了一般地僵在原地,生怕惹怒了對方自己討不到好果子吃。顧東樓在竹亭的耳邊緊張地嘀咕道:“該不會是宋氏派來的人吧?”竹亭不敢做什麼大動作,隻能輕微地左右晃了晃腦袋,語氣裡有幾分不確定,“應該不是吧……荒山野嶺的,真有人會一直守在這兒?”而就在他們兩個咬耳朵的時候,那個人影已經大步朝他們走來,一邊走還一邊用嚴厲的語氣質問道:“你們兩個深更半夜的想乾什麼?你們又是什麼人?……嗯?竹公子?”聽見這熟悉的稱呼又配上這熟悉的聲音,竹亭的記憶之鎖終於打開了。她抬起頭,卻見那個人影已經走到了她的麵前,而這個人,正是那日在緣分茶肆裡遇見的帶刀壯漢——歐陽安!“歐陽公子?”竹亭驚喜地叫道,“你怎麼在這兒?”“這話不應該我問你們嗎?”歐陽安將手中的長刀收回鞘中,苦笑著撓撓頭,“我接到傳信,說有人今晚要來這裡銷毀譚啟明犯案的相關證據,所以才特地蹲守在這兒……”“咦?蹲守?證據?”竹亭愣愣地看著麵前不修邊幅的年輕漢子,又聽著這口熟悉的官腔,試探著問道,“敢問……歐陽公子高就?”歐陽安連忙擺手,解釋道:“高就說不上。其實本來不應該告訴彆人的……但竹公子是餘杭縣的仵作,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了。”一麵說著,他一麵解下了自己的腰牌,天色太暗,竹亭也看不清上麵的具體花式,隻看到上麵篆刻著三個晃眼的大字:六扇門。“在下六扇門捕頭歐陽安,受命來到寶應縣,徹查譚啟明盜取官鹽擅自私販一案。”歐陽安鄭重地自我介紹道,“竹公子,剛才多有得罪了。”這一下實在是令人驚得說不出話來。六扇門,捕頭,麵前這歐陽安可不是個小人物,至少對於竹亭而言是這樣。畢竟硬要說的話,現在當道的是錦衣衛,六扇門大多都是協助錦衣衛辦案,所以六扇門捕頭這個職位,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就在竹亭沉默不語的時候,同樣看清來者的顧東樓卻站不住了,他沒好氣地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歐陽公子。你說你衝撞了竹公子,那我呢?我呢?這麼大個活人你不可能沒看見吧?”歐陽安似乎才注意到了顧東樓,他愣愣地看了他半晌,這才出聲:“敢問……公子哪位?我見過公子嗎?”顧東樓算是徹底被這個歐陽安磨得沒脾氣了,一字一句道:“記著,爺姓顧。大名顧東……”“顧?你姓顧?”歐陽安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光亮,“巧了。在下姑姑的婆家也姓顧,聽說這幾年姑父升了官,成了朝廷上的重要人物。可惜在下一直無緣去姑父家拜訪……抱歉,顧公子,一不小心好像說了太多了。”顧東樓的臉上卻一直帶著笑意,他的語氣緩和了許多,又問道:“無妨無妨。隻是不知,歐陽公子的姑姑、姑父家可有孩子?”“孩子?有。”歐陽安點頭,“隻是許久沒見過姑父他們,記不清他的名字了……好像是叫……顧什麼雲?似乎比我小一點,也不知像不像我們歐陽家的人一樣俊俏。”最後一句當然是俏皮話罷了。顧東樓的嘴角微微一抽,但很快又恢複過來笑道:“記不起來也沒事,在下也不過好奇問問而已。”雖然是無關緊要的談話內容,但經過這番交談,顧東樓和歐陽安之間的氣氛顯然要比剛才的劍拔弩張好很多了。見三人之間隔閡已消,竹亭忙不迭地問:“既然都是熟人,也知道是一場誤會了,歐陽公子,我們可以走了吧?”說罷還指了指自己和顧東樓。歐陽安也是這時才回過神,想起了正事,他猶豫地對竹亭說道:“倒不是我不想讓你們走,但這事確實有些難辦。”“難辦?”竹亭這才想起歐陽安一開始說的話,忙問道,“歐陽公子,你剛才說的,譚啟明私販官鹽的事……是真的?”歐陽安重重點頭,說:“當然是真的。這是錦衣衛和六扇門一起辦的案子,畢竟涉及官鹽的事,朝廷也非常重視。一個月前我們把目標鎖定在這個譚啟明身上,我也親自來這寶應縣追查譚啟明,本來這個月他應該出門行商,我也能拿他個人贓俱獲,誰知道……前幾日他居然死了?還是被打死的?”歐陽安語氣裡對譚啟明死去的難以置信和對功虧一簣的沮喪竹亭都能聽出來。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個七尺男兒,隻好用詢問的方式轉移他的注意力。“如此說來,一年前譚家突然開始暴富是有理由的咯?”“正是。我們查明,譚啟明正是從一年前開始販賣私鹽的。大致路線似乎是在揚州接貨,往南方內地一路倒賣,而且他還隻是個中轉商,在他手下還有無數個下家。我們目前也隻查出這個譚啟明而已。”竹亭暗自思索,這交易網還算縝密,倒不似一個一直不曾發跡的小商人能想得出做得到的事。“竹公子有何高見?”見竹亭做思索的模樣,歐陽安麵露欣喜地問道,畢竟在他看來,竹亭就不是個一般人。“高見說不上……”竹亭連忙擺手,“隻是有一些個人想法。但在這裡說……似乎不太好吧?”她指指周圍,荒山野嶺夜半三更,寒風瑟瑟吹得人忍不住想打幾個噴嚏,說不定還有什麼野獸出沒。歐陽安這才發覺這個問題,慚愧一笑,主動提議道:“我信得過竹公子。在下這就帶你們回二位的住所去。”竹亭微笑道:“多謝歐陽公子。”“總算辦了件人事。”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夜行衣,一直在冷風裡發抖的顧東樓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叫什麼‘歐陽公子’啊?生分了生分了。”歐陽安豪爽一笑,“看樣子我比你們都大,不如叫我一聲‘大哥’,也算認個兄弟了。”“如此甚好,歐陽大哥。”竹亭眯眼笑道,對歐陽安的新稱呼也叫得順順暢暢。唯有顧東樓在心中不屑道,想占爺的便宜?門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