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的早膳還未開始,竹亭就先倒了把胃口。“竹小姐早。”顧東樓笑眯眯地坐在原本屬於她的位置上,麵前還放著一碗喝了幾口的白粥,而她的親爹爹竹秉誠,卻頭也不抬地安心地享用著屬於自己的食物。竹亭撇撇嘴角,敷衍著回了一聲:“早。”她抬起腿,繞到圓木桌的另一邊,坐在了竹秉誠的右側。那裡正擺著一隻空碗,雖然有些不習慣,但她還是站起身,努力伸長了手,從桌上的木桶裡舀出了一勺粥放在碗中。她正準備舀下一勺,顧東樓卻把木桶朝她的方向微微挪了幾分。竹亭微微抬眼,看見顧東樓正笑看著自己,說:“若是夠不著的話,竹小姐說出來就好了。”也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混蛋占了我的位置!竹亭反瞪他一眼,放下了勺子。也不添粥了,就著碗裡那小小的一口便喝了起來。顧東樓像是沒注意到她的敵意似的,微笑把玩著自己手中的木筷。全程下來,竹秉誠眼睛都不抬一下,作充耳不聞狀。惹得竹亭疑惑地多看了自己爹爹幾眼。但爹爹不說,她便不問,隻默默地喝著自己碗裡那點薄粥,她有一種預感,今天有大事要發生。果不其然,當她把自己的小瓷碗放下後,就聽見了竹秉誠一聲悠長的歎息。竹亭轉過頭看著竹秉誠,情不自禁地問道:“爹?”“亭兒,”竹秉誠低下頭也不去看竹亭,“你今年多大啦?”“女兒雙十有三。爹爹,你問這個做什麼?”竹亭疑惑,又忽然恍然大悟般地急忙道,“爹爹,女兒雖然年紀不小,但談婚論嫁這種事女兒還沒做好準備,所以……”“誰說是這種事情了?”竹秉誠搖頭苦笑,而一旁的顧東樓像是在憋笑一般,悄悄低下了腦袋。竹亭當著顧東樓的麵鬨了這樣的烏龍,雙頰也不由地一紅,隻好連忙轉移話題,“那爹爹究竟是要做什麼?”竹秉誠斂了笑,似是無意般地看了左側的顧東樓一眼,又很快將視線轉回到了竹亭身上,緩緩道:“亭兒,你已經不小了。爹知道你誌存高遠,胸懷正義,雖然委屈自己做了個仵作,但你的辦案能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爹,你直接說正題吧。”竹亭打斷了自家爹爹的吹捧,麵露苦笑。她知道,一般這種話的後麵都會跟上一個“但是。”“但是,”果然被她說中了,“這小小的餘杭縣,實在是不夠你施展拳腳,你的能力很強,一直待在這裡隻會妨礙你的成長。”竹亭開始不安,問:“爹,你到底想說什麼?”“爹想……”竹秉誠又掃了一眼自己左側的顧東樓,卻見他依舊在淡然地喝著粥,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爹想讓你跟著顧公子,一起去京城,多增長增長自己的見識。”竹亭“謔”地一聲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到音量都有些控製不住:“他?!我?!爹爹你犯什麼糊塗了?!”像是早知道她會是這樣的反應,竹秉誠也沒有太多的驚訝,依舊是輕聲細語,“莫激動莫激動,坐下說。”“不要!”竹亭的犟脾氣上來,就算是竹秉誠的話也聽不進去,“我為什麼要離開餘杭縣?這裡是我家!而且為什麼是跟著他?我跟他又不熟!”“亭兒,不得無禮!”竹秉誠大聲嗬斥,讓竹亭不得不安靜下來,“顧公子一直住在京城,此番與你同行也可以多多照顧你。何況顧公子彬彬有禮,為人更是謙謙君子,與他一路,爹也可以放心一些。”彬彬有禮?謙謙君子?就這人?竹亭仿佛是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無奈自己親爹都向著人家,隻好咬著牙把肚子裡的牢騷憋回去。她看看竹秉誠,又看看那個顧東樓,鼻腔裡“哼”了一聲,轉身就走。看著竹亭走出飯廳的背影,竹秉誠有些尷尬地向顧東樓賠罪道:“小女年輕氣盛不懂事,還請公子多多體諒。”“無妨。”顧東樓終於開口,臉上的微笑一如既往的和煦,“小姐性格如此,在下自然理解。反正結果不會改變的,不是嗎?”竹秉誠不言語,看不出他臉上的喜怒哀樂。就這樣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整日,竹亭心中的氣才消了七八分。她實在是不懂,為什麼爹爹輕而易舉地就把她丟給了一個外人,還是一個她不甚喜歡的外人。難道對他而言,自己還比不過一個京城來的公子?這事想都不用想,八成是那個顧公子出的餿主意,隻是不知道自己爹爹被什麼東西迷了心竅,竟然就這麼同意了?還有那個顧東樓,整日陰陽怪氣,總帶著一張又假又怪的笑臉,說話也總喜歡丟半截就跑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可實在不想和這種人一路到京城這麼遠的地方去。竹亭對辦案有一套,對這種人際來往的事卻異常不順手。就在她正陷入苦惱的泥潭無法自拔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叩叩”聲。“亭兒,是我。”是竹秉誠的聲音。竹亭忙站起身,才發覺窗外已是月明星稀。已經這麼晚了,爹爹找自己做什麼?莫不是來開導自己的?想到這兒,竹亭的鼻腔裡又微微“哼”了一聲,卻還是乖乖地開了門,讓竹秉誠進了書房。“爹,這麼晚了。”她不鹹不淡地說道,一副氣還沒消的模樣。竹秉誠也不惱,環顧一下周圍後,這才開口,用他平緩渾厚的聲音道:“亭兒,爹知道你心中有氣,但這件事對你,的確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可是,我真的……”“亭兒,”竹秉誠輕輕地拍了拍竹亭瘦小的肩膀,口吻裡滿是慈父獨有的深沉,“就算是為了爹,為了餘杭縣的百姓。”竹亭低頭不語。二更夜,東廂房中。顧東樓把玩著手中已經透著些涼意的茶杯,作漫不經心道:“怎麼樣?竹秉誠沒亂說什麼話吧?”“稟公子,屬下不曾聽聞他有什麼逾越之言。”顧家的暗衛穿著一身嚴嚴實實的夜行衣,單膝跪在顧東樓的麵前,神態無比敬畏。“那便好。”顧東樓的眼睛不知盯著哪裡,“若是他敢壞我的事,我第一個就拿這餘杭縣開刀。”說罷,他“啪”地一聲,將茶杯狠狠地擲在桌案上,那茶杯竟從中間裂開,頓時四分五裂,茶水灑了一大片。“公子!”“……無妨。”顧東樓一抬手,阻止了暗衛的動作,“隻是可惜了這個杯子。聽說和壺是成套的呢。”竹亭無精打采地提著自己的小包袱,慢吞吞地鎖上了書房的門。這是陪伴了她二十三年的房間,是獨屬於她的空間。而現在,她必須走了。天還沒亮完,清晨還飄著一層薄霧。隻有朦朦朧朧透著的一點光亮可以勉強讓她看清前路。竹亭再次收拾了一下衣衫,確認無誤後才往餘杭縣衙的正門走去。那裡已經停著一輛馬車了,而衙門裡的眾人也早已站在了那裡。竹亭的腳步頓了頓,但很快又重新抬了起來。走得越近,她看見的事物就越清晰。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與她相伴許久的人們,現在到了分彆的時候了——即使知道是短暫的離彆,但心中還是會出現些許傷感。竹亭下意識地低頭審視了一遍自己的穿著,確認沒什麼不妥後才努力在臉上擠出了一些笑容。“爹!”她努力讓自己的腳步顯得輕快一些,走到竹秉誠的麵前,朝他笑道,“我就要去京城啦!”未等竹秉誠開口,一旁的張義卻哭喪著臉,道:“我還沒來當差多久,小姐你怎麼就要走了……”“張義大哥!”竹亭不滿道,“怎麼說著好像我要死了一樣……哎呀,呸呸呸,瞧你,帶得我說話都不吉利了。”“行了,亭兒。”竹秉誠終於拍了拍竹亭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你怎麼也跟著胡鬨起來了?這次去京城,你可得穩重一些,彆像以前一樣,像個小孩子似的……”“好啦好啦,爹!這些話你都說了千百八十回了,我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了!”竹亭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輕輕搖了搖自己手中的包袱,笑道,“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顧公子……也會照顧好我的!對吧,顧公子?”伴隨著她的呼喚,馬車的車廂裡探出了一個腦袋,正是顧東樓。他從馬車上緩步下來,站穩身子後,朝竹秉誠一作揖道:“竹大人放心,在下定會不負囑托,照顧好竹小姐的。”竹秉誠卻沒說話,隻回了他一禮,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見他們二人之間氣氛不對,竹亭卻沒多說什麼,隻興衝衝地爬上馬車,揮手道:“放心好啦!我會一直給你們寫信的!”“小姐……”張義抹了把眼角,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多保重。”“保重。”竹亭輕鬆地笑了笑,鑽進了馬車裡。顧東樓也爬上了馬車架,坐在了車夫的身邊,向他囑咐了幾句後,車夫一聲輕喝,兩匹鬃毛油亮、四肢健碩的駿馬便開始向前行去了。看著馬兒愈行愈快,原本一直麵沉如水的竹秉誠終於按捺不住,衝著馬車的背影喊道:“亭兒!一路小心!”雖沒聽到回應,但竹秉誠知道,竹亭一定聽見了。掀開布簾,看著外麵的景色向身後閃去,竹亭恍然間有一種不真實感。她要離開了,離開這個陪伴了她二十三年的家,向未知的京城前進。她的心中除了好奇,更濃烈的卻是不安——昨日夜裡,她的父親走進她的書房,嘴裡一直寒暄不停,手中卻遞給了她一張紙條。“小心顧東樓。”這是那張紙條上唯一的訊息。給她看完後,父親便將它火葬在了書案旁的燭台上。竹亭低頭不語,心中充滿了不安與疑惑。為什麼要提防顧東樓?顧東樓究竟是什麼人?此行去京城的目的真的那麼簡單?她是否……已經陷在了一場陰謀之中?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馬車裡的竹亭越思考越頭昏,她從小就是這般,一坐在馬車上就會覺得頭暈反胃,隻有睡一覺才會好些。這種情況下就算想問題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倒不如睡一會兒好好養精蓄銳,之後要走的路,可還長著呢。想到這裡,竹亭便放下了簾子,安安心心地蜷在了車廂裡,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就算沒睡著也權當閉目養神了。車廂外,坐在車架上的二人皆是沉默不語。一路下來不說說話,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中年的馬車夫耐不住寂靜,試探著向顧東樓搭話道:“客官,你們這趟出門是打算做什麼啊?”顧東樓沉吟半晌,這才笑答:“出門嘛,要麼是有事情要辦,要麼就是無事散心罷了。”“那客官,你們二位是打算……”“沒打算。”顧東樓扭過頭,讓車夫看不清他的表情,“走一步看一步。隻希望老天爺給點麵子,彆讓我們的路太難走。”唔……這位客官說話可真怪。車夫用餘光稍稍打量了一下顧東樓,深知這是位不缺錢而且讀過不少書的主,便也不再主動搭話,免得讓自己難堪。又過了許久,期間隻聽見車轍轉動“咕嚕咕嚕”的聲音和馬蹄富有節奏的“噠噠”聲。原本車夫以為會這麼一直無話下去,卻沒想到這次是顧東樓打破了沉默。“對了,”顧東樓突然提問,“從這兒到寶應縣,還要走多久?”車夫抬頭看了看天,回答:“要是一路都這個天氣,照我們現在的速度,一天一夜就能到了。”“一天一夜……”顧東樓似乎在心中盤算著什麼,很快又點點頭,“如此便好。”而後,他便再不言語了。江蘇寶應縣縣衙裡。知縣劉然穿著一身樸素的布衣,正看著自己手裡的卷宗。他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隻能湊近了,眯著眼睛,用手指著,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讀。他知道自己這樣很沒效率,也明白他年紀大了,這個位置該換人坐了,但無奈之前案件不斷,一直沒得空閒。現在終於清了積案,偷得片刻太平,他便在前些天交了辭官令,隻待上麵審批下來了。但即使是到了最後的時刻,他還是得履行好自己的責任。劉然用他乾枯蒼老的手指,揉了揉他飽經風霜、被皺紋圍繞的太陽穴,腦子裡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位好友。最近餘杭縣應該挺安穩的吧?沒聽說有什麼大案子。也不知他女兒現在長得有多高了,前幾年看到的時候個子還挺小……就在他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時,一名縣吏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稟大人!門外有人報案!”又有案子了啊。劉然歎了口氣,這世道,真是讓人老了都還不省心。他卷起卷宗,擺擺手道:“升堂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