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驗完,硬要說的話,後麵的工作其實跟竹亭並沒有太多的關係了。仵作一職本來就不招人待見,如果在一樁案子裡參與太多反而會被彆人說閒話。因此竹亭乾脆在自己的書房裡待了一天——沒錯,她以前也是如此,沒事就泡在書房裡,因此臉色如此慘白也不是沒有道理。竹秉誠曾不止一次對她提出過要多出門走動走動的要求,但竹亭總是找各種理由:諸如“萬一有人報案怎麼辦”“我還有書沒有讀完”之類的理由回避他。沒辦法,竹亭就是不愛出門,其中一半是因為戀家不愛挪窩,另一半則是擔心出現人命案子不能第一時間趕到。對於驗屍、審案,竹亭一向儘職儘責。哪怕自己爹爹也不糊塗,就目前看來還是沒出現過什麼冤假錯案的。竹亭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剛燒好的熱水滾入褐色的茶杯中,一陣霧氣充盈了她的視線。竹亭也不急,隻輕輕地吹了幾口氣,然後又端起了那本《平冤錄》仔仔細細地。《平冤錄》是前朝著作,作者姓名不詳,但這本書裡糾正了許多《洗冤集錄》裡的錯處,也是一本非常有價值的書籍。竹亭正看到“落水投河死”一章節,不知不覺已端起了剛才注滿的茶杯,放到了自己的嘴唇邊,想也不想便呷了一口——“嘶——燙燙燙燙!”從舌頭傳來的痛感頓時刺激到了竹亭,她的手一抖,更多滾燙的茶水灑到了她的衣服和書案上,惹得她立馬站起來伸手去拂。“太倒黴了吧?”竹亭扶住腦袋,一臉無力。她又仔細查看了一圈書本內外,發現沒有沾上茶水才算放心,“應該不會更倒黴才對吧?”話音剛落,書房的大門被“嘭”地推開了。“小姐!”門外的張大哥衝裡麵喊道,“老爺叫你去後院會客廳呢!”會客廳?有客人?外麵猛然傾斜的陽光晃得竹亭有點頭昏,過了半晌她才反應過來,“怎麼了?”“有客人呢,”張大哥撓撓頭,“是位公子,老爺讓我叫你過去。”公子?竹亭瞬間想起了前幾日那位號稱要“登門拜訪”的公子哥,不會真的來了吧?他當這餘杭縣衙是什麼地方了?竹亭在鼻腔裡哼了一聲,起身朝外走去。“對了,張大哥……”“誒誒誒,彆‘大哥’‘大哥’地叫我了,”張大哥擺擺手,“您是大小姐,我不過一個小吏,有什麼資格讓您叫我‘大哥’的?我全名張義,以後直呼其名就行。”竹亭點點頭,“好,張義大哥。”“彆……彆叫大哥……”二人就這麼為了稱呼的事情扯了一路,到了會客廳前麵才收斂了下來。竹亭一臉正色地走入廳室,也不看來者是誰便先行了個禮。“父親,公子,在下打擾了。”她低頭作揖,一派恭敬的模樣。“亭兒,你來了。”坐在主位上的竹秉誠讓竹亭收了禮,臉上掛著幾分笑意,“我來引見。顧公子,這位便是在下剛才對你提起的,小女竹亭。亭兒,這位是從京城來的顧公子。”竹亭今日依舊一身男裝,頭發一絲不苟地束在帽子裡,一點女兒模樣都沒有。她抬眼一瞧,先是看見那柄熟悉的折扇,還沒來得及看清此人相貌便聽到了那耳熟的聲音——“早先聽聞竹小姐與尋常女子不同,今日一見,果真如此。”聽見這聲音,竹亭也懶得去正眼瞧他了。見竹亭不說話,竹秉誠連忙打起圓場,“小女確實對女紅、刺繡不甚熱衷,平日裡也沒點女兒樣,著實讓竹某頭疼。”那顧公子輕笑了幾聲,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姐不擅女紅,尋常女子卻也不通小姐所長,這才是真正的‘不同凡響’。”竹亭眼珠一動,倒也總算從這登徒子嘴裡聽出一句人話,既然如此她也不能晾著人家了。說著,竹亭便又朝顧公子行了一禮,不鹹不淡地道:“公子謬讚,在下也不過通曉一些雕蟲小技罷了。”“雕蟲小技?”顧公子把折扇翻了一麵,竹亭才看見這扇麵上寫著“正人君子”四個遒勁的大字,“可不見得。我在來餘杭縣之前就聽聞,餘杭縣衙有一位年輕女仵作,常年作男子打扮,通曉屍檢之術,協助餘杭縣令屢破奇案。在下這趟去浙江辦事,路過餘杭縣就為一睹這女仵作風采。今日一見,果然是位了不起的先生。”就算你喚我一聲“先生”,我還是對你沒什麼好感。竹亭微微歪頭,隻是又道一聲“謬讚”,便再無下文。竹秉誠明白自己女兒的脾性,知道她是對這位京城來的公子沒甚好感,隻好起身又與他寒暄起來。竹亭見此處似乎沒自己什麼事了,盤算著悄悄退出會客廳,她還惦記著那本沒看完的《平冤錄》呢。就在她正悄悄地挪著腳步,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突然從外傳來。“老爺!小姐!”定睛一看,竟是張義。見他如此焦急,竹亭趕忙上前問道:“張義大哥,發生什麼事了?”現在可不是糾結稱呼問題的時候。張義咽了口唾沫,調整了一下呼吸後,這才稟報道:“外麵有人來認屍了!自稱是死者的叔叔。”“認屍?”竹亭一眯眼睛,“可是前日那具溺死的男屍?”“正是!”終於有收獲了!竹亭心中一陣大喜,剛想叫張義為自己帶路,腳步卻又停滯不前了。她是名仵作,仵作在刑獄案件裡不該參與太多,何況現在還有外人在。竹亭泄氣般地長出一口氣,轉過頭望著自己的父親。“父親,快去看看吧。”她隻能這麼說,即使有些委屈,但是隻能如此。作為一名女子,她本就已經僭越了,不該奢求太多。竹秉誠見狀,雖是無奈,卻也隻能走上前去讓張義帶路。沒成想,一旁一直沒說話的顧公子開口了——“竹大人,既然是重要證人,不如讓小姐一見?”竹亭猛地轉過頭望向顧公子。隻見他帶著一層笑意,笑容就像一個孩童般無邪且無辜。“小姐足智多謀,說不定會找出什麼重要線索呢?”此時此刻,竹亭暗道:莫不是自己看走了眼?這家夥說不定是個好人呢。竹亭沒想到自己的爹爹居然這麼給那位顧公子麵子,僅僅三言兩語便同意自己和他一同去見證人。她不禁開始暗暗思索,這位京城來的顧公子究竟是什麼來頭?仔細回想,一直到現在她都還不知道這位公子的名諱,更不清楚他的身份,能進入餘杭縣衙,還能讓爹爹正裝招待。看樣子,這人著實不簡單。罷了,等處理完眼前的案子再去追究他的來曆吧。竹亭一轉頭,便見顧公子一臉興致勃勃地跟在她們身後,一看便知是想去湊熱鬨。竹亭也不攔他,老爹都沒說什麼呢,她能怎麼樣?何況他也算幫了自己一把,自己也應該對他友善一點。隻是……這人確有幾分深不可測。那日在湖岸邊驗屍,他這麼一個衣冠楚楚的公子哥竟沒有一點緊張的神色,而且當日他對著那些村頭夥計可沒今日這麼和氣。雖不知他意欲何為,但能肯定的是,這人在場麵應酬上可是個高手。竹亭收回了眼角餘光,心中已作出決斷:離這個深淺不明的顧公子遠一點。行至衙門前院,一眼便可看到空地中央擺著的,被白布掩蓋的人形。兩位衙役站在旁邊,中間夾著一位胡子花白、後背佝僂的瘦小老人家。這位便是死者的叔叔?竹亭腳步略滯,先遠遠地打量了一番,這位老人家麵上籠著一層病色,說話的時候磕磕巴巴,雙手一直在止不住地顫抖,再走近一些,隻見他的雙眼全無神采,衣服上的補丁比比皆是,看樣子日子過得並不是很好。麵對這種老人家,竹亭一向不愛擺出公門中人的架子。就在她準備開口耐心詢問時,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顧公子冷不丁地開了口——“他已命不久矣。”這話聽著很不舒服,縱使見慣了生生死死的竹亭也不由地一皺眉頭。她一轉頭,卻見顧公子早已收斂了之前和善的笑臉,隻麵無表情地盯著前方。“生老病死,自有天數,”竹亭盯著他道,“隻要活過,就不枉在人世間走這一遭。”聞言,顧公子隻是笑笑,不作任何回答。真是個怪人。竹亭不再看他。“大人,”老人家的聲音毫無中氣,就像一陣煙塵輕飄飄地傳進竹秉誠的耳朵裡,“草民剛剛看過,這具屍體的確是草民的侄兒。”竹秉誠也不是心腸硬的人,見老人家如此虛弱,便想叫旁邊的衙役搬來把椅子,誰知剛準備開口就被老人家攔了下來。“大人不必費心,草民這次來也不過是為了帶我這命苦的侄兒回家。”老人家擺擺兩隻枯乾如樹皮的手,“大人,侄兒給你們添麻煩了。敢問草民何時……咳咳……何時能將他帶回去安葬?”“這……”竹秉誠剛準備作答,一旁的竹亭卻橫插進他們的對話中,“老人家,敢問您貴姓?”老人家又咳了兩聲,對這位突然闖進來的男裝女子沒有半分怠慢,趕忙回答:“草民賤命一條,不敢稱貴。草民姓李,名為李三。侄子名喚李四五。”聽見這名字,一旁的張義突然“嗤”了一聲,輕聲笑道:“李三?李四五?這是個什麼道理?”竹秉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張義自知失言,趕忙閉嘴站正。而李三卻沒有什麼怒色,反而笑著解答:“草民在家排行老三,故名李三。侄兒是草民弟弟的第五個兒子,因此得名李四五。”這取名方式倒是簡單粗暴,不過挺好記。竹亭點點頭,旋即又問道:“既然是第五個孩子,那死者其他的兄弟姐妹呢?他的親生父母何在?”提起這個問題,李三倒是低下了頭,盯著自己破破爛爛的布鞋鞋麵,囁嚅道:“死啦。病死的餓死的,全家上下就剩草民和侄兒……現在連侄兒也沒啦。”發覺自己問了一個很失禮的問題,竹亭微微低頭以表歉意。李三也大度,抹了把眼角後擺擺手,不去追究什麼。待李三調整好情緒,竹亭雖自覺殘忍,但還是問道:“老人家,敢問你最後一次見到你家侄子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三天前,三天前的傍晚。”李三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我侄子說要出門辦事,知會了我一聲就出門了。這幾日我沒見著他,自忖他是不是又在外麵玩樂忘了回家,便也沒去尋他,等他自己累了就會回來。沒成想,他竟然……”三天前傍晚……竹亭回想了一下,屍體是三天前深夜發現的,看樣子當日李四五出門不久便遭到了不測。“那老人家,你再仔細想想,那日你侄子出門前與以往有沒有什麼不同之處?”“不同?沒有。”李三果斷搖頭,“若是有什麼不同,草民也會多問他幾句的。”看樣子這條路線不對。竹亭將右手撐在下顎,麵露不解。就在她思考問題的時候,那位一直站在身後湊熱鬨的顧公子又開了口:“你侄子那天出門,可是披頭散發的模樣?”“不是,怎麼會呢?”李三趕忙擺頭,“我侄子再怎麼頑劣,這頭發還是會好好兒束起的呀。”竹亭聽著他們的對話,正暗想這顧公子怎麼就跟人家頭發過不去呢,然而聽到李三的回答,卻又覺得哪裡不對。“老人家!”她趕忙問道,“你侄子平日裡是用什麼東西束發?”“一張鼠灰色包頭巾和一根深褐色發帶。大人問這個做什麼?”竹亭皺眉沉默片刻,突然轉過身朝衙門外走去。竹秉誠忙問:“亭兒,你去哪!”“去找人證!”拋下這麼一句話,竹亭便消失在了縣衙門口,隻留下竹秉誠、張義和李三幾人麵麵相覷。顧公子則饒有興味地將折扇在自己手心輕打幾下,對竹秉誠笑道:“小姐一人行事不便,在下隨小姐一同前去。”言畢也不等竹秉誠回複,就徑直朝外快步走去。竹秉誠更加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