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艘船逐漸靠攏,千歲睜開眼,支著頭側躺著,慵懶地衝疏荼打了個招呼,“疏小郎,果然是英雄豪傑,剛才一事如此凶險,我們僅能自保,沒想到你還救了人,某真是慚愧啊。”“大家都相安無事就好。”疏荼快速地將千歲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見他毫發無傷,僅是上衣一隻袖子不見了,便問,“可是受傷了?”“無妨,那兩人情況如何?”千歲擺擺手,岔開話題。“祝敏言開始還好好的,我隻顧著找你們也沒有留意,不知她怎麼也昏迷了,你們過來看看吧。”兩艘船並在一起後,露蘺跨過去查看,發現祝敏言非常虛弱,孟子荀倒是生命體征在增強。“什麼情況!”她有些詫異地問疏荼,見他茫然搖頭,又轉向千歲,“難道祝敏言對自己下了續命蠱?”千歲掏出一根銀針遞給露蘺“刺少商、商陽、中衝、少衝、關衝、少澤。”露蘺照做,果見祝敏言醒來,可她雙眼睜開的那一瞬,把露蘺都嚇到了,瞳孔四周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紫紅色血絲,猶如裂而未碎的玻璃,有些瘮人。“你對自己種了多少蠱,不要命了?”露蘺覺得她太瘋狂了。“不要了,我不是罪有應得嗎?一命換一命。”祝敏言淡淡地回,她慢慢坐起來,靠在船沿上,低頭看著身邊的孟子荀,笑了笑。千歲歎氣道:“你對自己種這麼多續命蠱,也不過是給他一場“快速充滿電”的回光返照而已,你死了,沒有其他人續命,他最終還是會死。”“我知道,給他一段沒有病痛的時光也好,至少這段時光裡沒有我,他會是開心的,或許他的病也會自愈。”祝敏言顫抖地摸著孟子荀的眉眼,笑的有些淒慘,“從頭到尾都是我做錯了,我害了很多人,你們把我的屍體帶回去交給菟龍族贖罪吧。”說罷她從手腕的銀鐲裡拉出一根細如毛發、通體黑亮的針,並在露蘺出手阻止前將其沒入了自己的頭頂,瞬間,她的身上多處皮膚下出現一條條起伏,儘數湧向麵部,緊接著,披散著的長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黑轉白,如枯草一般。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在幾分鐘內變成垂死的老婦,這還隻是表麵,身體裡的腐朽可能更痛苦,祝敏言的五官在本能的抽搐中變形,她咬緊牙關,沒有哼一聲,卻讓露蘺看得心驚。“還有沒有的救!”露蘺實在不忍,她迫切地望向千歲,對方隻搖了搖頭。在一旁一直冷眼做看客的疏荼突然有些激動地上前,一把揪起尚處昏迷的孟子荀,手指在他身上幾處穴位一通遊走,促使他猛地睜開眼,隨即便是一陣劇烈地咳嗽,他急推開疏荼,撲到船沿上,伸出頭,吐出一些夾雜著膿血的穢物。“子荀……”他聽到微弱的叫聲,遲疑地轉身,眼前的老婦向他伸出仿如乾屍的手,她碰不到他,手卻仍然懸著,她看著他笑,手仿佛從他的眉眼一直撫到唇邊。“祝敏言。”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僵硬得厲害,僵硬到發不出聲音,他虛喚她的名字,他還想問她怎麼了,可連舌頭都僵直了,嘴唇都失去了知覺,他張不開口,隻感到從心底躥出一陣刺痛,一路蔓延至全身,刺得每一處毛孔都在顫栗。他這是怎麼了,他茫然地望向船上的其他人,他想問,祝敏言快死了,對嗎?她終於要放開他了,她終於有了報應,她終於……為什麼他高興不起來?他想問船上的每個人,為什麼他高興不起來,他拚了命地跑到這聖湖裡,不就是為了解蠱嗎,不就是想擺脫她嗎?現在是怎麼了,為什麼他這麼痛,為什麼他想要流淚,為什麼……一定是情蠱的後遺症,一定是,一定是!“我們之間,有一個人去死,那就是我吧,我罪有應得……孟子荀,對不起,是我毀了……你,有下輩子,我當牛做馬償……算了,彆再,有下輩子,我不配有,下輩……”直到船靠岸,直到菟龍族人憤怒地圍住他和祝敏言的屍體,直到老族長說“塵歸塵土歸土,由生而起由死了結”,直到露蘺將骨灰壇擺到他麵前,孟子荀終於意識到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都結束了,他伸手想揭開蓋子,看看祝敏言是不是在裡麵,可當手指觸碰到土罐時,他驀然笑出了聲,笑聲淒厲,“哈哈哈哈……我該走了,可以走了。”外麵被泥石流衝斷的路已修通,孟子荀帶著骨灰壇離開了,露蘺再也沒有見過他,最終是生是死,無從知曉,不過千歲說“生亦是死,死亦是生”。停在外麵的車子竟躲過了泥石流,千歲替木塔和昌和解了蠱,便跟露蘺、疏荼告彆菟龍族,開車往回走,跑了一天,才剛剛出了傣州地界,離家還有一天的距離。於是夜晚,他們留宿在了沿途的一家客棧。疏荼開了一天的車,太累,早早就休息了。露蘺睡不著,索性出了客棧,叫上千歲去馬路邊坐著看星星。“有什麼要問的,一個一個來。”千歲轉著手裡的沉香串,聲音風輕雲淡。露蘺見他這麼爽快,便也開門見山,“那水龍是怎麼回事?”“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那龍便是聖湖泉眼靠著一片龍鱗,千百年來吸收天地之精所幻化出的靈。”“所以傳說中的龍是存在的,但它並非實體?”“傳說中的龍指的應是上古神獸應龍,怎會沒有實體,它所到之處留下的龍涎、龍血、龍鱗、龍珠,若正好可吸收當地的山精水魄,便有可能借天地之氣幻化成龍形。聖湖的水龍尚未化出龍爪,所以還未成氣候。”“你為什麼不除掉它?”“龍乃神獸,無論虛實都影響一方水土的氣數,不可屠殺,隻能封禁。”“它攻擊我們的時候,可沒手下留情啊,你不怕它哪天又出來害人?”“龍從不傷人,它和僵屍是天敵,隻有僵屍的氣息才會激起它戰鬥。聖湖的龍出關,不過是湖底水靈幻形罷了,每一年它都修煉出一點龍的特征,這一天肯定是要攪個天翻地覆的,此次它會現身全因你我的屍性爆發。聽說上古之戰時,應龍和僵屍始祖旱魃結為死敵,因此後世但凡有龍遇見僵屍,便會鬥得不死不休。對了,我也要問問你,當時怎麼敢用那支船槳去挑釁水龍的?”“我那是要吸引它的注意力,好給你騰點時間。”“你知道我有辦法?”“賭一把唄,我看你始終隻守不攻,雖被水龍纏得緊,卻也未處於下風,就猜測你可能缺一個時機。”“不錯,沒白跟本座混這麼久。”“切,你既然有長鞭可以降水龍,為什麼一開始不用呢?”“我乃道教正統,非不得已,不願傷它、辱它,混靈鞭一出,便會傷其道行。”“那你為什麼後來又抽它?”“因為它要傷你。”聽到這一句,露蘺不再看星星了,她轉頭看向千歲,抱拳拱手,甚是佩服地感歎道:“千歲,以往我總覺得你有辱道門,但是今天我必須得說,我錯了,你真的有道家大師的風範,自己可以受傷,卻見不得我等小民有事,真英雄,這就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佛性精神吧,棒棒噠,大大的棒!!!”“胡說八道什麼東西。”千歲聽她這麼瞎扯覺得可笑,他可不是什麼普度眾生的佛,什麼亂七八糟的小民,他隻是見不得她有危險而已,當時出手全是下意識的本能,可什麼時候救她成本能了?他也搞不清楚,也許真是道家……等等,什麼叫有辱道門!他撿起地上的樹枝抵在露蘺的脖子上,滿臉不鬱地問:“小鬼,我以前是怎麼有辱道門了?”“嘿嘿嘿,有話好好說,彆衝動。”露蘺訕笑著輕輕推了推樹枝,見推不動,又轉移話題道,“對對對,對了,我想起來有個事還沒跟你說,孟子荀的情蠱解得有點兒蹊蹺啊。”“怎麼說?”千歲放下了樹枝。“祝敏言沒有解蠱,他也沒有死,情蠱怎麼會自動解了呢?就算你說的那個什麼無底之水能解蠱的傳說是真的,可我們趕到的時候他那船還在外麵打轉呢,應該沒有接觸到水吧,再退一步講,他喝了水,但怎麼會隻解了情蠱,續命蠱還在呢。”“所以呢?”“所以,有人幫他解了情蠱,有人告訴他無底之水能解蠱的傳說,好讓他有自我意識主導闖進聖湖。”“你覺得這個人是誰?”“上山抓蛇的時候,疏荼中途說他吃壞了肚子。”“不錯,小鬼,我竟小看你了,那你再分析分析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這個是我剛剛想到的,你說龍和僵屍是死敵,那他應該是想通過水龍驗證你僵屍的身份。”千歲沒說話,隻看著露蘺笑。露蘺莫名其妙,“你笑什麼,我推測得對不對?”“我忽然發現你挺聰明的。”千歲撿起樹枝敲了下她的頭。“那您可真是有點兒後知後覺了。”露蘺撇著嘴一把奪過樹枝。千歲又問:“你打算怎麼對付疏小郎?”露蘺把玩著樹枝滿不在乎道:“跟往常一樣啊,總得讓他自己把靠近我們的目的交代出來吧,在這之前,咱們心裡有數就行,是不是有人在挖坑等著,往前走就知道了。”千歲摸著下巴,咂巴咂巴嘴,帶著一點意味不明的情緒說:“我怎麼覺得你越來越像我了。”“彆,不帶您這麼往自個兒臉上貼金的。”露蘺笑著站起身一抬手把樹枝扔了出去,正準備回客棧,卻看到千歲一低頭露出了脖子上的咬痕,“咦,你胳膊傷得那麼重,都能完全愈合,怎麼這裡還有疤痕?”說著便要伸手去摸。千歲下意識地擋開,把自己的手覆在上麵,表情不自然道:“忘了,夜了,你早點休息。”“啊?哦。”露蘺一臉蒙地往房間走,邊走邊自言自語,“忘了,什麼忘了,難道忘了把脖子的傷痕恢複?不是自動愈合嗎?還能這樣操作的?”千歲摸著脖子上的痕跡,也有些茫然,為什麼他要留著這處疤?是因為當時的痛感嗎?胳膊被水龍咬住都沒覺得痛,可露蘺對他來的那一下,卻異常敏感,千年來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她嘴唇的溫度讓他渾身發燙,牙齒碰觸讓他心跳加速,舌頭的舔舐讓他慌亂顫栗。也許是這難忘的痛感吧,他沒有抹平這裡的經曆,說不出原因,就是留下,留下什麼,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