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九年,八月,瑤城大疫,痧疫流染,朝發夕死,遭此厄者,十室七八,得生者十之一二,啼哭之聲,遍於裡巷。“很不幸的,我也染上了,由輕度發展為中度,姐姐為了替我治病,去求藥了。”禾一擰開藥瓶,在手心倒出一粒,拍進嘴裡,順手拿起桌邊的溫水,一飲而下。“後來呢?當時隻是你染上了病,喬姝沒染上嗎?”台福聽得入迷,眉間滿是擔憂。“嗯。”溫水帶著苦澀的藥片自喉間滑過,禾一沉默了片刻,眼睛垂落看向地麵,語氣平緩繼續道:“那時候有一種人,綽號為‘黃帶子’,他們是親王以下的皇家宗室人員,一開始數量不多,到了清末已經發展到數萬人。他們自從出生就帶有一道免死金牌,因此他們有恃無恐,欺壓霸淩對他們來說都是家常便飯的事,街上的人看到他們都會躲很遠。瑤城當時,就有黃帶子,他們把緩解疫病的藥全部收入自家庫房,又開了個藥坊,彆人想買,隻能花高價去他們的藥坊買。”聽到這裡,寧昭昭不自然的看向彆處,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她大概已經猜到了。她躺在病床上,右手打著石膏綁帶,那是與喬九打鬥中受的傷。“是不是那些人對她……”台福嘴快。寧昭昭怒瞪了他一眼。禾一看著寧昭昭,“沒關係,我早就該接受這件事了,隻是那時候我……”太軟弱了。他在心裡說。現在又何嘗不是呢?他剛才的敘述中直接跳過了喬姝去求藥後的片段,這始終是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唯一不同的是從前他連這個傷口都不敢直視。那天喬姝拿藥回來後,一直抱著他哭,她說她受不了了,隻有六歲的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這些話什麼意思。半夜醒來時,旁邊的床上還留有餘溫,但他的姐姐已經懸掛在房梁上了。他在房內與這具屍體待了三天三夜,直到隔壁鄰居的大娘發現不對勁撞門而入才發現呆坐在床沿的他。要說害怕喬姝的屍體,他其實並不害怕,那是一個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人,怎麼會害怕呢?那是一種沒有儘頭的麻木,就連身上染的瘧疾都感覺不到疼痛,沒有白日和長夜,沒有冷暖感知的麻木。沒有感知,也就聞不到夏日裡腐爛的屍臭味。寧昭昭看到禾一握著玻璃杯節骨分明的手指有些泛紅,便想從他手中拿走杯子,“我去給你倒點水。”禾一躲開她的手,看向她,語氣裡有些責怪:“你受傷了,躺回去。”說完自己起身,去倒水。台福是不會注意到這些的,他又問:“可是喬姝是怎麼去了那棵樹下的?是葬禮……”“沒有葬禮。”禾一打斷他,嘴角有些緊繃,“喬姝被發現時鬨得很大,他們聽說了她的死訊,官府怕事,屍首還沒入棺就在半夜被人偷了去,至於放到哪裡我也不清楚。”或許是天意,夜半三更的偷屍賊接了不處理乾淨就要掉腦袋的單子,他們扛著麵目猙獰的女屍,連夜跑出城外,翻過小丘陵,自以為走了很長一段路,實際上依舊是瑤城周邊。最終他們選擇在渺無人煙的林間把屍體掩埋。難聞的屍臭讓他們頭腦發昏,因此鏟土時也沒發現這是一個巨大的蟻窩,將屍體拋進去後匆匆離開了那裡。幾年後,瑤城縣令,幾位達官顯貴接連暴斃,城中百姓傳得沸沸揚揚,不過禾一並不知曉此事,這時他已離開了瑤城。台福皺緊了眉,一天前他見證了寧昭昭與喬九在城外搏鬥,滿地都是失心瘋了的螞蟻,最後巨蟻出現,禾一出現,那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喬九與巨蟻一起落進深入地底的蟻穴中,螞蟻隨之沉進地底,隻剩地麵上傷痕累累的三人。就像做了夢一樣,後來他是怎麼回來的都不記得了。他怎麼想都覺得是外星生物入侵,上次的巨蜥是,這次的巨蟻也是。他左右看了看寧昭昭和禾一:“你們是不是知道些什麼?那天你說的什麼星石之力,是什麼意思?”寧昭昭接過禾一遞來的水,對台福不可思議的笑:“你聽錯了吧?我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或許喬姝就是被埋在了那棵樹下,被巨蟻食入腹中,巨蟻吸收了她的怨氣,才出來報複的,這麼神秘的事情,誰又說得清呢?”台福一副憤憤難平的表情,“你倆就憋著吧,總有一天,你們會露餡的!”他手機突然響了,一邊回瞪寧昭昭一邊出門接電話。寧昭昭無所謂的對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不告訴你,你能怎麼辦?”說完她轉頭看了一眼禾一,他也在看她,她反應不及,低下頭微笑,全然不覺臉已經紅起來。這是應該是回來後他們第一次獨處,因為她的傷有些嚴重,禾一強製她留院觀察幾天。“你認為這段時間死的那些人,是喬姝做的嗎?”她輕聲問。禾一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靠近她的床頭,他回想起那隻巨蟻腹部的白骨,坐定後思考了一會,看向她的眼睛:“我說不清楚,但我認為是。”寧昭昭微微皺了皺眉,“可是為什麼呢,如果她要報複,這麼多年一直風平浪靜,為什麼現在才出來報複?”“喬九,他應該比我們早來瑤城,他來這裡的目的就是想在這裡讓我贖罪……”禾一停頓了一下,“我想說的是,巨蟻身上肯定有星石之力,這點我已經用青銅燈驗證過了,而喬九,可能他誤以為星石之間的感應是自己與喬姝的感應,所以一路找到了那棵樹下,星石之力的感應是雙向的,他能感應到巨蟻,巨蟻也能感應到他。從另一個角度說,喬九其實就是我,這種互相的感應也許影響了巨蟻, 就像觸發了當年的開關一樣。至於為什麼巨蟻找上了那三個人,我想這這或許與三名死者的血脈有關係。他們也許是當年傷害過她的人的後人。”寧昭昭若有所思,她一直相信血脈中有某種傳承的東西,就像吳家祖先留下來的,用吳家人的血才能啟動的石板一樣。螞蟻通過氣味溝通交流,那麼這些人身上的血脈就像一塊散發甜味的蛋糕,使螞蟻能準確無誤地找到他們。忽然,禾一想到喬九與巨蟻滑落進蟻穴時,那些螞蟻似乎組成了一個人形,人形牽著喬九的手,他臉上沒有慌張,隻有平和的笑容。“那隻巨蟻,從它的體型來看,應該是很多年前就被星石之力遁入體內了。”寧昭昭忽然說道,她覺得這件事比草海的巨蜥還要奇妙,難道當時喬姝還有腦細胞活躍著,被拋屍後,與巨蟻達成了某種契約?“我想起一個故事。”她不知不覺笑起來,看著禾一。“嗯?”他認真地盯著她。“我記得史上有載,從前,有一個古人飲酒醉倒在槐樹下,醉後夢入槐安國,他被招為槐安駙馬,拜為南柯太守,享儘富貴榮華。可醒後發現槐樹下有一個大蟻穴,南枝又有一小穴,這就是夢中的槐安國和南柯郡。”“這是槐安夢鄉的故事,一夢醒來,皆成泡影,怎麼樣,是不是與這件事有異曲同工之妙。”她微笑著。“夢醒皆成泡影……”禾一低聲重複了一遍。“就當做一場夢吧,喬姝沒有醒來,但你該醒來了,喬九死了,你是禾一。”她緩聲道。禾一目光閃爍了下,他抬眼看她,“放心,我已經接受了治療,按時吃藥,這種事,以後不會再有了。”那天他被醫生催眠喚醒後,就察覺到了城郊的異動,他現在已經熟悉了這種感應,幾乎立即確定那就是星石之力,於是急忙趕去,正撞上了巨蟻破土而出的那幕。他突然站起來,寧昭昭茫然的看著他。他向前半步,俯身下來,把她擁入懷中。寧昭昭懵了一瞬間,他的臉就從自己的耳側擦過,聲音從右耳傳來——“謝謝你,沒有放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