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如約而至。出租車在半路就停下，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寧昭昭付了錢下車，像上次一樣離開大路，朝更深的樹林中走去。現在是下午四點，與三天前喬九帶她過來的時間一致。她手中推著一個輪椅，輪椅上的人衣帽罩頭，臉戴黑色大口罩，膚色蒼白，頭低垂著，讓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因為顧及輪椅上的人，穿過那條曲折蜿蜒的羊腸小道花了二十多分鐘，最後，她在那棵大樹前停下。還沒看到喬九的人影，四周靜悄悄的。寧昭昭把輪椅停在一個較為平緩的地麵上，低頭在輪椅上的人身邊耳語了幾句，不動聲色把椅背儲物袋裡的水瓶拿出來，擰開蓋子，把吸管放到他嘴邊。她抬頭看了看天空，天色有些發黃，像是變天前的征兆。這時，似乎聽到了一聲細微的響聲，她回頭看去，一簇半人高的草叢輕輕晃了晃，她靜默看了一眼，收回視線轉回頭。“簌——”麵前的大樹上，一根樹枝失去壓力向上彈起，喬九穩穩落到地麵上。他像一塊將化未化的冰，絲絲散發著冷氣。“我把他帶來了。”寧昭昭看著他。喬九盯著輪椅上裹得嚴嚴實實的人看了好一會兒，神色有點微妙。“他看到你寄到清夷坊的那些合成圖後，就變成了這樣……”她的聲音抖了抖，後半句話停頓了下——“他暫時失語了，說不了話，但可以聽到聲音。”喬九雙手插著兜，忽的低頭，提起嘴角輕笑了聲。寧昭昭捏著輪椅的手緊了緊。樹下的人似笑非笑，正視著寧昭昭，“失語……”接著話鋒一轉，“你把我的話轉告他了？”“嗯。”喬九挑眉，“他聽後堅決要來的？”“沒錯。”她的身板僵硬了一瞬間，又恢複。“你應該知道我是要殺了他。”喬九緩步走過來，他袖口中落下一片閃著寒光的刀葉，“如果你找了彆人來代替他，輪椅上這個人也是要死的。”寧昭昭慌張地拖著輪椅後退一步，抬手製止道：“等等！”“他來之前，寫在紙條上，他說喬姝的死確實與他有關，你可以殺了他，但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你與他本是同一個人，如果，如果他死了，你也活不了。”她說完，防備地盯著喬九。他果然愣住了，停在原地，眸色陰沉下去。寧昭昭又往後退了退。半晌，喬九抬起頭，繼續朝她走過來，刀在他手中轉了幾個角度。“你想清楚了，要不要動手。”她渾身緊張。“我想得很清楚——”片刻間，喬九已來到輪椅跟前，他手間的刀像被情緒渲染過，鋒芒畢露。寧昭昭沒想到他絲毫不猶豫，情急中拖著輪椅飛快後退，退了半米後被欺身上來的喬九一把抓住輪椅扶手。兩股相反的力作用在輪椅上，椅子抖起來，寧昭昭緊握著輪椅推手不放。“既然他願意死，你在害怕什麼？”比起寧昭昭，喬九沒用多大力就把輪椅停留住。接著，他在她震驚放大的雙眼中，將刀插入輪椅上低垂著頭的人身上，從上至下，穿過頭蓋骨，紮進腦內。喬九忽然皺眉，在他的刀刺入的一瞬間就覺得有些不對，完全刺下時，輪椅上的人像是承受不住這麼大的衝擊力一般。那顆“頭”上插著短刀，竟然骨碌碌從連衣帽中滾落下來，滾到半路，麵上的口罩也掉落在地上。喬九定睛一看，斷掉的脖子一片生硬煞白，地上那顆頭也是麵部僵硬，隻有雕刻般的木然。這是一個石膏人。寧昭昭見事情敗露，抓住第一時機，把輪椅猛地往前推，自己則迅速後退幾步，直到退到樹林邊。她腳邊的灌木叢後，藏著身穿迷彩服的台福，他身邊放著一個儲藏瓶，還有幾根白色輸氣管，這些都是氣味提取器的裝置。台福一直藏在這裡，悶出了一頭的汗，他在枝葉的縫隙中看到一個與禾一長得一模一樣的喬九時瞠目結舌了好久。寧昭昭給他打了個手勢，台福急忙開始動手操作地上的東西。氣味提取器是一種提取氣味痕跡的專用設備，常在警察辦案中使用。昨天晚上，寧昭昭把收集來的死者衣物碎片放入氣味提取器的集氣倉中，打開氣體定向循環器的電源，通過氣體的定向流動使衣物上的氣味擴散到經過乾燥處理的脫脂紗布上。脫脂紗布作為吸附物，能把這些衣物的氣味牢牢吸住。在寧昭昭與喬九說話期間，台福打開電源再吸附了一次。現在，他要打開裝有脫脂紗布的儲藏罐的蓋子，把吸附了氣味的紗布加熱，加快氣味在空氣中擴散速度。寧昭昭看台福這邊已經準備就緒，她咽了咽口水看著情緒不太穩定的喬九。隻要，拖住他，拖住他就好了……她摸了摸口袋裡的東西，拔腿往另一邊的樹林閃身而去。牽一發而動全身，剛起步，還未愈合的肋骨就傳來陣痛。寧昭昭咬緊牙，忍了下來。喬九自然不會放過她，轉身追了過去。台福心中警鐘大作，不是為自己，而是擔心寧昭昭。他沒什麼運動細胞，目測出來的速度也是按學生時的體側來比較的，如果說寧昭昭達到了五十米六秒的速度，那她後麵這個人已經快得猶如虛影了。幾乎是他剛看到寧昭昭躥出去三十多米遠，喬九就到了她身後。寧昭昭感覺到身後追上來的人，選了一處低矮的樹枝鑽了下去，這樣喬九跑上來時還得繞個彎才能繼續追。幽靜的林間被驚擾，膽小的昆蟲紛紛逃離這條追逐路線。差距越來越小，寧昭昭的左肩被喬九扣住，她矮下身子掙脫，右手伸進口袋中，拿出一個硬物往喬九揮過來的手打去。“滋……”喬九被打到的皮膚燙脫了皮，他的動作停滯一秒，待他看清寧昭昭手裡的東西時，她已經退到了三米外。他隨意甩了甩手，受傷的皮膚立即開始愈合。“準備得挺多。”他冷笑。這盞青銅燈有些古怪，上次吳家墓裡他被趙立派去取時就發現了，他曾問過趙立，可趙立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寧昭昭喘著粗氣，她弓下身子，轉身繼續跑。她想過，為什麼三天前喬九要帶她到這裡，三天後也選擇在城郊的這棵樹下見禾一，這裡對他來說一定有不同之處。感應……喬九篤定喬姝還活著不是沒有原因，肯定是因為他感應到了，就像小九那樣。放出氣味是為了把喬姝引出來，若是螞蟻真的由她操控，303裡破損掉的衣櫃就是她依靠氣味找人的證明，她找不到沉進水底的金漢澤，就在303裡徘徊，螞蟻把沾有氣息的衣物全部咬破。喬九跑到一半，才發現寧昭昭一直在繞圈，心裡的煩躁更甚。他發力提速，速度是之前的一倍。寧昭昭再次被他抓住。這次他特地製住了她拿著青銅燈的右手，大力一折，“哢”地一聲，寧昭昭的手中的青銅燈滾落，同時，她的右手脫臼了。對疼痛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她就被喬九摁在地上，雙手反扣著。喬九一手摸上她的脖子，三指停在她喉間的位置。他蹲下來，在她耳邊，聲音嘶啞得像有冰塊劃過：“要是他聽到我說的話，一定會來，你是不是根本沒告訴他？”“我已經讓禾一離開瑤城了，他永遠都不會來，你死心吧……”寧昭昭悶聲咳了一下。喬九用手把她的臉扭過來，一字一句道：“你以為他走了我就找不到他嗎……”“來了——”一聲叫喊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兩人同時看過去。台福正以不要命的速度狂奔過來，他手上還捧著那個在加熱的儲藏罐，“出來！出來了！”一種綿密的細小聲響隨之而來。“放開我！”寧昭昭低喘道。喬九不為所動，皺眉看著台福過來的方向。“現在怎麼辦！”台福已經跑到他們麵前。這時兩人才看清，台福身後跟著黑壓壓的一大片螞蟻，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你要找的喬姝，就在螞蟻過來的方向！去啊！”寧昭昭抬頭對喬九大聲說。肩上的力道明顯鬆了很多，她低頭用力咬了喉間的手一口，翻身從喬九的牽製下逃離，台福把她拉起來。喬九無心去管這兩個人，他朝著螞蟻來的方向走去——在那棵他待了三天的大樹下。“這東西要不要扔？”台福問道，他托著罐子的手出了一層汗，“這些螞蟻不知道什麼來頭，咬人疼死了。”說著他拉起褲腳，上麵的皮膚被咬得很紅，有幾個血口。“給我。”寧昭昭從他手裡拿走罐子，往遠處拋去，玻璃碎裂，裡麵的吸附紗布掉出來，螞蟻一窩蜂的從他們腳下邊直奔過去。“走！”她扶住脫臼的右手，對台福輕聲道。“你不是說能對付他的嗎？”台福緊張道。一陣疼痛襲來，寧昭昭咬了咬慘白的唇，“我是讓你走，對付他我來解決。”“可你都這樣了……”台福話說到一半，寧昭昭就已經跑出去，她撿起地上的青銅燈，往那棵大樹底下喬九的背影追去。越往中心地帶，地上的螞蟻越密，喬九走到一半時腳踝已經被螞蟻啃得流出了血。他沒發覺的是，自己血流得越多，地上的螞蟻就越躁動，更多的蟻群被引出來。寧昭昭跑到一半時，那棵大樹就開始晃動了，接著，像被底下的東西頂翻一般，連根往後倒去。她在原地停下，抬手擋大樹倒下時迎麵撲來的灰。在她前麵的喬九反而加快了腳步。樹底下有一個蟻洞，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不斷擴大，底下深不見底，一條條被螞蟻挖出來的深溝遍布在蟻洞下。喬九走到洞邊，低頭朝下看，他感到一種很強烈的氣息從裡麵噴湧而出。台福沒有走，他也跑到了寧昭昭身邊，“這到底……”“噓……”寧昭昭捂住了他的嘴。遠處，一道巨大的黑影從蟻洞中被群蟻推出來。這是一隻巨型螞蟻，它尾部碩大，觸角頎長，高度是成人的兩倍高。台福的心如肋骨般跳動，他搬開寧昭昭罩在他嘴上的手，喃喃道：“……這是蟻後？”寧昭昭注意到這隻巨蟻的腹部，有什麼白色的東西，巨蟻移動時，這個白色的東西也隨著貼近它的表皮，幾次下來，她發現那是一副骨架。那不會就是喬姝吧……喬九離巨蟻最近，早就注意到這副骨架，他麵不改色地看著巨蟻，直衝上去，看勢是要徒手劈開巨蟻耳朵腹部。他一擊下去，巨蟻劇烈顫抖起來。“不要！不要打！”寧昭昭驚叫道，這樣下去他們都會死在這裡。周圍地上厚厚的一層螞蟻像是受到刺激，開始瘋狂噬咬所有的東西。停在草上的就咬草皮，停在樹木上的就咬樹，寧昭昭和台福根本趕不走，雙腿被咬得全是血。此時，在他們身後，一個身影在飛快趕過來。台福第一個發現他，“禾一？”他什麼時候醒了？他們今天出門前醫生還說要需要繼續治療一段時間。寧昭昭抬眼看去，果然是他。禾一未在他們身邊停留，直往喬九和巨蟻的方向奔去。“接住！”寧昭昭將手中的青銅燈拋過去。他趕到時，喬九已經一手插進巨蟻的腹部，巨蟻的觸須抖動揮舞著，喬九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全身被螞蟻啃得鮮血淋漓。“你殺了它，喬姝也不會複活。”喬九聽到熟悉不過的聲音，轉頭，看到禾一拿著青銅燈抵在他喉間。禾一的手被燈灼出赤紅，但他依舊緊緊握著。他麵色平靜：“你因為我的執念而生，這麼多年，你替我承受得夠多了，現在，我要你消失——”青銅燈上的飛鳥的尖喙猛刺進喬九的脖子裡。巨蟻的觸須終於找準方向，往喬九身上刺去，倒鉤狀的尖鉤從喬九身上穿過，不偏不倚，又刺向禾一的胸口。寧昭昭眼裡頓時看不到任何顏色，她狂奔過去。巨蟻在緩緩下滑，帶著這兩人一起，往蟻洞墜下。她顧不得身上的螞蟻，一口氣衝到洞邊，“禾，禾一……”他一手扶住洞的邊緣，喘著氣看著她。台福也趕到了，幫寧昭昭把禾一拉了出來。“這巨蟻是……”寧昭昭看到周圍的螞蟻正快速爬回去。禾一放下手中的青銅燈，他的手已血肉模糊，“沒錯，它身上有遁走的星石之力。”剛才他用了青銅燈才能及時把巨蟻的倒鉤拔出來，還好隻是刺了淺淺一層。“你……”她眼角有淚。禾一笑了笑，“沒錯，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