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寒料峭,風雨未肯收儘餘寒的時候。吳和鎮遠郊,一農戶晨起春耕,他披了一身竹笠,不論世道怎麼變,還是這東西輕便又好用。每逢倒春寒,農作物都要精心照料。因為擔心一晚霜凍後搖搖欲墜的冬麥,他愁上眉梢,步子加快了些。清晨露水深重,給這條山間的羊腸小道蒙上一層輕紗似的薄霧,就連路邊的花草都看得不真切。前方有一纖細人影掀動霧氣而來,近了才看清她的麵龐。細碎的額發被露氣打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她的眼睛就如這初春般寒得刺骨,可緊閉著的唇卻是嫣紅,給這四周的冷色調帶來一抹鮮活。就這麼旁若無人的從他身邊過去了。這一偶然的遇見,打亂了農戶的步伐,忙於思索這是哪來的人,為何會出現在此處,那一株株冬麥早被拋之腦後。寧昭昭特地選了這一條偏僻的山道,就是為了從偏路進吳家院。否則,她還沒踏入院裡,消息就傳進吳泰初的耳朵裡了,這條路也是她慣用於出逃的路線。有了上一次在清夷坊的圍追堵截,她知道自己已經在吳家的黑名單上了。一片建築群的輪廓在濃霧裡若隱若現,森森綠柏掩著的間隙中,是翹曲的飛簷。那便是吳家院了,兩千多年前,一個古老的家族遷徙到此,落地生根。駐足在院牆外,這些青磚白瓦,都見證過什麼。她利落轉身,今天她不會從這裡進去,要從正門,一步步,走進去。吳家院的門前,冷冷清清,因知道這院裡皆是鎮上最有權勢之人,尋常人家鮮少有在此逗留。進了大門,目之所及空無一人,直到踏進二進院的垂花門,才看到有人在院裡掃落葉。垂花門因兩個前瞻柱上,有兩個酷似倒垂蓮花的柱頭雕飾而得名。掃地的人是王嬸,她負責管理整個院內大大小小的清潔事宜。正是早晨最困倦的時候,當她看到寧昭昭如入無人之境的走進來時,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有些事雖然沒人明說,但以她在這院內日夜耳濡目染學來的察言觀色,就算是幾句不相乾的言語,也能從事情的邊邊角角中猜到個七八分。眨眼間寧昭昭已消失在三進院門牆之中,她才反應過來要傳達消息。這消息也不需要她傳達了。偏院的花園中,寧昭昭已經站在晨練的吳泰初麵前。後者身著唐裝練功服,出的拳暫時停滯在半空中。“叔公。”寧昭昭低頭傾首。吳泰初收起那尷尬的一拳,他收回手背過身,臉上看不出有什麼情緒,一句“你來乾什麼”到了嘴邊停下來,換成了:“去會客廳等著。”她點頭,恭敬地從原地離開。*會客裡,寧昭昭直直地坐著,風吹動的簾子後麵傳來腳步聲和杖木叩擊地麵的聲音。吳泰初已經換下了練功服,一身便裝,手杖隨著腳步一起踏進來,身後的貼身保鏢緊緊跟著,而他緩緩坐上了會客廳的主位。在他落座前,寧昭昭起身低頭,直到他坐下去才重新坐好。吳泰初手裡撥動著的兩顆健身球,在滾動中發出低沉又有磁性的清脆聲,在這安靜的會客廳裡卻顯得格外刺耳,“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話音剛落,寧昭昭又站起來,語氣懇切,“叔公,我是回來認錯的。”對麵的人抬眼看了看她,手裡的健身球沒有停止滾動,眼中帶著一絲不屑,“你能有什麼錯?錯的是吳家,把你接過來後一直虧待你了不是。”她的手微微攥緊了一分。吳泰初繼續說著,口氣中戲謔的味道不減:“人心還真是難料,我竟沒看出來這麼多年你一直防著吳家。你既然已經知道了我們在找青銅燈,怎麼不帶著你手中那盞燈遠走高飛?現在不是自投羅網麼”。寧昭昭不動神色,禮貌地笑了笑:“叔公說笑了,您早已知道我手中的那盞是假的。”燈是真的,她篤定,外公沒必要留下個假的給她,隻是不知為何這吳家父子在古玩店見過後就反悔不要了。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就是,當時族長太公把燈秘密交給繼承人外公,吳泰初從沒見過此燈,他手中隻有青銅燈的資料,而這份資料提供的信息並不準確,以至於當他們在陸友達手上見到這盞燈時,誤以為是假的。此話一聽,吳泰初手裡的健身球停止滾動,他冷哼一聲,“所以呢,你是回來看看我這把老骨頭是怎樣被你耍得團團轉的嗎?”寧昭昭舒展神色,頭低著,柔聲下氣地說:“叔公,剛才我就表明了自己的目的,我真的是回來認錯的……”吳泰初麵色怪異,沒看懂她這是哪一出。“我承認,自從來到吳家我就一直存著防範之心,即便是您,在痛失至親後,也不能在一個全新的環境泰然處之吧?但我錯就錯在防備過了頭,沒有看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那你且說說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吳泰初又開始撥動手中的健身球,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對是吳家無條件收留我,給予我安全穩定的成長環境,沒讓我受過一天風餐露宿的生活;錯是我不知感恩,反而仇視吳家人,甚至秘密調查吳家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犯底線……”她低垂著眼,語氣堅定。“此次我又不知輕重地擅自離開,切身體會到獨自一人在外麵生活有多麼艱辛,這才幡然醒悟過來,特地向您道歉,希望您能不計前嫌繼續讓我為吳家做事。”一席話說完,她能感覺到前方那束目光在上下打量自己,最後思忖了好一會兒,才傳來聲音,“吳家可不敢隨便就用人。”吳泰初蒼老的手指撚著腮上胡須。寧昭昭早有準備,不慌不忙,“我之所以知道青銅燈,是因為曾翻看過外公書房裡的資料,還因此被他罵了一通,但我當時好奇心重,又找機會偷看了一次,於是看到他從保險櫃裡拿出兩盞青銅燈,其中一盞被他包起來帶走了,隻剩一盞在保險櫃裡。保險櫃裡的這盞,便是我賣的那一盞。外公從未提及這是做什麼用的,我便想耍點小聰明,高價賣出去,看看有誰會買,也想看看,外公生前為什麼會對這盞破燈這麼上心……沒想到,卻是叔公在找這盞燈,還派了人來抓我,那我自然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本就打算一走了之,自立門戶。可這一走啊,算是吃儘了苦頭,外麵的世界再大,也不如家樹好乘涼,我放著現成的米不吃,跑去外麵闖什麼呀,您說是吧?”她的笑透著諂媚之意,小心仔細地觀察吳泰初的臉色。自己這些話半真半假,先是表明自己不知道青銅燈背後的意義,打消對方的疑慮;再者,他們認為這青銅燈是假的,乾脆順水推舟放出誘餌,說真的已經被外公取走了,讓他們的線索有新進展,卻又止步於自己這裡,這樣的話,興許他們認為自己還有點用。但是,她也不指望吳泰初會完全信了她,所以說話時一直悄悄觀察,直到她說保險櫃裡另一盞早已被外公帶走時,吳泰初微不可查地變了臉色,被她捕捉到了,才有了後麵接下去的話。隻要吳泰初冒出了暫時留下她這個念頭就成功了一半。“既然是認錯,那就要接受懲罰。”吳泰初拿起手杖起身出門。“黑屋三天。”他出門前留下一句話。寧昭昭彎下腰,聲音響亮:“多謝叔公”。出了會客廳,她主動去了黑屋,把自己鎖在這個一絲光都不透的黑屋裡。她對這裡再熟悉不過了,每一寸黑暗,都從深深懼怕變成了和呼吸一樣的自然。幾天不進油鹽不算什麼,想要吳泰初放下對她的戒備心,她還要做得更多。她不在乎青銅燈到底有什麼神奇的力量,甚至因為外公是因這燈被害而開始對青銅燈反感。至於這些害死了外公的人,她必定要他們血償。第三天很快到來。吳浩甩上車門,腳下生風的朝吳家院大門而去。他剛聽到消息就趕過來了。那個晚上,寧昭昭狠狠地打了他的臉——把他的頭卡在車窗上,讓他洋相儘出。可謂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後來連吳家小輩見到他都掩嘴偷笑。事後他也很氣惱,當時怎麼不直接下車捉住她,平白讓人詬病自己。他還以為她死定了,就算沒有搜查到屍體,也是被雨中暴漲的河水衝走了。母親因這件事連著嘮叨了好幾日,他每次聽起,臉都一陣紅一陣白。他和寧昭昭年紀相仿,她初到吳家院就被丟到最偏的院子裡,族長安排他母親做她的暫時看管人。對於這個不起眼的外姓女孩,他向來是看不上的,如今被對方戲耍了一番,倒是會常常想起她,聽到她沒死的消息,竟還有點高興。這麼想著就來到了偏院,那個作為懲罰用的小黑屋就在院落拐角。眼看黑屋的門鎖緊閉,還沒到時間,是自己來得太早了?此時身後卻響起了語氣不善的聲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呢,這小小偏院也會有人來。”吳浩回頭。一瘦高的女子走了上來,連一個斜眼都懶得給他。這是吳珊,吳斬風的女兒,也就是現任族長吳泰初的孫女。“你也知道今天不是什麼好日子,還來乾什麼?”吳浩毫不客氣。他不像母親,能時刻對這些人低聲下氣。他父親是被吳家人收養的,若不是母親傳統思想太重,受世家風氣影響太深,非要他在吳家裡爭得一席之地,他寧願離開吳家出去闖蕩。“你管得著嗎,二傻子。”吳珊譏笑著,最後三個字咬得格外重。吳浩咬緊後牙槽,忍住沒作聲。沒等多久,開鎖的人來了。寧昭昭蹣跚地從沉重的鐵門後走出來,眼睛還沒適應室外的光線,微微眯著。她嘴唇失去血色,開裂得不成樣子,但頭發卻是一絲不苟的穩穩紮在腦後,小巧挺翹的鼻尖有點紅。她目不斜視就要從他們中間穿過去。“還真是會裝。”當寧昭昭經過時,吳珊的話輕飄飄地傳來。最初,她以為初來乍到的寧昭昭會給自己的地位帶來威脅,但很快她就發現,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孩子並不受吳家重視,於是她放下心來,繼續做她的大小姐。是什麼時候開始討厭她的呢——那時,十三歲的寧昭昭到吳家院剛好半年,和十四歲的她在同一個班級。班主任也是個攀龍附鳳的主兒,有什麼好事都捧著送到吳珊手裡。一次選拔同學去演講比賽,幾輪自薦講演後,即使另一人表現明顯比她好,班主任依然選了她。無論這是否又是一次偏心的舉動,台下的同學都熱烈的鼓掌。她站在台上笑著鞠躬致謝,在一雙雙鼓掌的手中,不經意間,就看到了底下坐在角落的寧昭昭,手上在鼓動,目光卻像一道冰冷的月光,射進她心裡,讓她的笑容凝固。那一刻她隻覺臉上熱辣辣的,掌聲像無形的巴掌打在臉上,連一口氣都難以咽下,但她還是挺直了背,不露一絲破綻地回到座位上。她在十幾歲這個年紀,第一次體會到了被看低的滋味。後來老師說了什麼她都沒聽進去,隻有那道目光在心裡來來回回地刮撓。煎熬了一個下午後,終於放學了,她大步流星地走過去,攔住寧昭昭。說是羞憤難當也好,氣急敗壞也好,她找了許多不相乾的理由使勁羞辱了寧昭昭一番,就等著對方激烈反擊自己,這樣她才能扳回一城,才能重新站在高處俯視她,最後扔下一句,你承認吧,你就是嫉妒我。——寧昭昭聽了這話停下腳步,笑得無害,“吳珊,你誤會了吧,我沒有那種意思。”目光不在吳珊身上多停留一秒,便把她晾在原地,頭也不回地離去。吳珊失聲冷笑,寧昭昭今日的回答和當日相差無幾。到底有什麼好傲的,她的手微微抖著。還不是像一條喪家犬一樣跪著求著滾回來了,遲早撕下你這張偽善的麵具。一腔火氣無處發泄,想起身邊還有另一個愚不可及的家夥,正要泄憤時發現那個位置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