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在目的地停下。寧昭昭急於下車,便讓他先墊付,自己則開了車門奔向那扇大門。門上掛著幾個大字——陽光療養院。在前台登記了信息,她被護工領著過去。穿過長長的走廊,護工在一扇門前停下,禮貌地說:“已經和老人確認過了。您可以直接進去。”她緩緩推開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先撲鼻而來,窗邊的輪椅上坐著一個老人,陽光把他頭上的稀疏白發染成金色,老人正看著她和藹地微笑。寧昭昭有點鼻酸,如果外公還在,是否也會生病坐上輪椅,或是每天悠哉地擦拭那些石頭,問她想吃什麼。“陳爺爺?”猶豫了一下她小聲開口,年幼時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麵中,她都是這麼叫的。“是昭昭啊,這麼多年沒見,你都這麼大了。”陳紅訊的聲音蒼老沙啞,卻很沉穩。簡單的寒暄後,寧昭昭表明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當年外公先是失蹤,再是意外車禍,這其中是否有內情,也許他知道些什麼。陳紅訊聽完她的問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有一種叫回憶的東西在流轉。她感覺自己呼吸沉重,不知道在哪一次吐氣吸氣中,對麵的人會說出答案。“你長這麼大,就該有提出質疑的能力了。”陳紅訊語調緩慢,像是教導又像是感歎。“但這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能有結果,順昌的事就到我這裡為止吧,你不必再深究了。”他說完就去推著輪椅的滾輪,這是下逐客令了。她愣著,腦海裡反複琢磨這番話的意味,他確實知道,但卻不肯說。接著眼疾手快地抓住已經到身後的輪椅推手柄,陳紅訊感受到一股阻力,隻好停下來,想叫她鬆手,自己無論如何是不會說的。“陳爺爺,對不住了!”寧昭昭雙手握著輪椅的手柄,飛快地順勢把他往走廊儘頭推。這麼快的速度引起了陳紅訊的不適感,他不安地緊抓著扶手,四處張望尋找護工的影子。“你、你這是乾什麼!”“快停下來!”當他看到護工的身影時,寧昭昭已經在樓梯邊停下了。護工疑惑地看著他們,是在問他們需不需要幫助,寧昭昭回給護工一個微笑,同時聲音幽幽地傳到陳紅訊耳朵裡:“讓他走,我的手抖起來自己也控製不住。”陳紅訊感受到輪椅微不可查的又往右偏了偏,那下麵是棱角分明的一層層階梯。“寧昭昭……你!”他沒有第一時間照做,反而用手握住滾輪,企圖阻止輪椅往那邊偏移。輪椅還是不了阻擋地移動了,一個輪子的半邊已經在最高層階梯上懸空。陳紅訊真怕她就這麼鬆手,隻得無奈朝護工擺擺手,讓他走。“你這又是做什麼呢!要是我真被你推下去了,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了?這裡到處是監控!”寧昭昭輕笑,把輪椅拉回安全的地方後才回答,“您看,我這不是得到了嗎?”陳紅訊被她的話噎住,末了歎著氣,“先回去吧,我全都告訴你。”回到最初的房間,她把房門輕輕關上。她倒是賭對了,如果剛才陳紅訊選擇繼續僵持下去,她才是進退兩難的那一個。但是過了這麼多年,誰能保證人心不會變,她對陳紅訊的了解也僅止步於外公的摯友這一個身份上,所以她必須拿出最狠的那一麵,如此一來她的需求才不會被輕視。“你啊!”陳紅訊還在氣她剛才的舉動,胡須一抖一抖的:“看來他真沒把你教好,怎麼就教成個性格這麼剛烈的丫頭。”“就我外公失蹤前開始說吧,你們,那時候到底在做什麼?”陳紅訊拿起水杯,潤了潤嗓子,“我和你外公是校友,一起進修地質學,這些你應該都知道了,這一切,還是要從十年前那一次考察說起——那天,我們一整隊老同學,相約好再共同走一遍年輕時課外考察過的山區。路途到一半,準備進入下一個考察區周口店時,大家興致都很高,但我卻發現他不對勁。一問才知道他家裡來電告知,他的父親,也就是你太公,那個百歲老人已到了彌留之際,他必須回去。這麼大的事我們怎麼還敢留他,幫著他聯係好最快的車和最近一班飛機,他就回去了……”寧昭昭知道這個太公,他整日都窩在吳家內院裡,是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她接觸得少,也就沒什麼感情。太公去世時她還因為貪玩不肯去祭拜,被外公教訓了一頓。“他回去了很久都沒消息,於是我給他打電話,連著打了兩天都沒人接,不知為何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很少會連著不接電話。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對的。過了幾天他忽然找上我,滿臉憔悴,說他發現自己的父親似乎不是自然死亡,後來他跟我談了很久的話,內容不再是自己的家事,而是年輕時的一些趣事,就這麼談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他要走,走之前我感覺他下了某種決心。”說到這裡,陳紅訊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再睜開時眼裡帶著悲哀的色彩:“因為感覺到他的狀態不對,他剛下樓我就跟上去,到了一個偏僻路口時,一輛失控的車直直朝他撞過去,我在後麵大喊提醒他,但他像失了魂似的根本不理我,還在往前走。”“之後呢?”寧昭昭儘力平穩住呼吸。陳紅訊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一抹痛苦的情緒染上他的嘴角,“我衝上去推開他,車把我們撞倒了,不僅如此,還反複碾壓了三次,足足三次啊!我在第三次就徹底失去知覺……”寧昭昭睫毛在劇烈顫抖,她不敢想當時是個怎樣的場景,致使陳紅訊殘疾,而外公……“唰——”她起身給陳紅訊恭敬地彎下腰,“陳爺爺,我為之前的失禮向您道歉。”陳紅旭拍拍她的手臂,言語間透露著疲憊:“不必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換做是我未必能比你冷靜。”“那後來,怎樣了?”寧昭昭重新坐下,既然有人蓄意為之,那對方應該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這才是噩夢的開始——當我醒來後,發現自己在一間被監禁的治療室裡,而審訊我的人,就是吳家的吳斬風。”寧昭昭的心沉下去,但表麵上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吳泰初吳斬風這兩父子,她早就懷疑過,隻不過現在被敲下了實錘。“他們審訊的內容我已經不能完整地複述,當時腿傷反複,他們又不停地折磨我,很多記憶都模糊了。隻記得他們一直在逼迫我說出什麼青銅燈的下落,我實在不知道,最後被他們拋棄在荒野裡,幸虧碰到了一群年輕的驢友。之後我得救了,但順昌卻永遠長眠於地下。我為什麼叫你不要再深究,就是因為你和當年的我一樣,我也恨,恨到了骨子裡,也恨自己沒有把順昌救下。於是我開始做準備,這一準備就做足了五年,我大概了解了他們追求的青銅燈是什麼東西,也知道了他們為什麼要對順昌下毒手。可最後……還是失敗了,他們以我的老母親作為要挾,那一刻我才明白有時候真理不能戰勝罪惡。我退縮了,我選擇做一隻縮頭烏龜……”寧昭昭看著他眼裡的光芒漸漸黯淡,直到變得空洞。“我知道你想問我,剛才提到的青銅燈是怎麼回事,其實那是你們吳家的傳家物,隻有曆任族長能夠接手保管。”說到這裡,她蹙起眉頭,族長才能保管,那怎麼會在外公那裡,除非,當初太公指定的新族長是外公。“據我調查出的結果顯示,那盞青銅燈之所以能讓他們為之瘋狂,是因為那裡麵封存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能掌握這個世界的本源。”陳紅訊看到她的表情複雜,意料之中地笑了笑,“這個概念對你來說太模糊了,其實對我也一樣,世界的本源,又是個什麼東西呢?”值得這麼多人前赴後繼地爭奪。但最後這句他沒說出來。“這裡麵有個你該知道的故事。漢武帝時期,南方有一個古國,在此之前那片區域各方勢力繁雜,每個勢力都盤踞著一方土地,他們勢均力敵互不相讓。但有一人,短短幾天內不動一兵一卒就讓所有勢力臣服、忠誠於他。此後他們迅速發展壯大,成為了漢武帝嚴重頗為頭疼的一根刺。而那個開國國君,神秘莫測,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直到後來,有傳聞說他是得到了一本失傳已久的書卷。書卷的名字不重要,這本書卷裡的最後一卷才是精華所在,你要記住的是,最後這一卷叫《九曲》,裡麵有一張星象表,我之前所說的世界本源,線索就在這張星象表上。之後,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導致那位開國君王讓一個後裔把九曲的線索帶了出來,遠離國土,改頭換麵的開始生活。古國的國君以及那個被他指派出來的後裔,都是吳家的祖先,至於他帶出來的九曲,十有八九就藏在青銅燈裡。”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陳紅訊有點喘不上氣,她連忙幫他倒了水。這個輪椅上的老人,虛弱,無力,他遭受了這本不屬於他的一切,自己還要深挖他的傷疤,甚至用以威脅。她決定以後經常來探望他,用儘即使微不足道的關心去彌補讓他失去雙腿的那一撲。“吳家的偽裝做得很好,你是怎麼發覺你外公的死有問題的?”沒想到陳紅訊會突然問這個,寧昭昭的思緒回到外公留下的那封信上,還有,那盞青銅燈。“是因為……”隻說了三個字,房間門被猛推開了,她收聲轉過頭。門板煽動帶起來的氣流直衝到她鼻尖,向上回旋卷起幾根額發,也撥開了心中的幾根亂麻。禾一目光在房間內掃了一圈,最後堪堪停在她身上。“等太久了,進來看看。”出去時留下一個你們繼續聊的眼神關上門。“我一個朋友,不太有禮貌。”寧昭昭不好意思地笑笑,全然不覺得其實自己一開始更沒禮貌。“嗬嗬,沒事,年輕人嘛。”溫和的語氣讓她鬆了口氣,卻沒注意到,陳紅訊握著杯子的手用力得有點顫抖。“接著說?”陳紅訊提醒她還沒回答的問題。寧昭昭眉毛揚起,回想了一下,淡淡地說:“大概是因為親人間某種神奇的感應吧。”陳紅訊還想說什麼,她卻已經站起來,“陳爺爺,時間不早了,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過幾天我還會來探望您。”說罷禮貌地點點頭,出了房間。一出去,就看到禾一靠在門外。“等很久了?”“還好。”走到路邊前,寧昭昭都沉默不語,垂眸沉思。被路邊車輛的喇叭聲拉回神,她看了看還停留在身邊的禾一,想起一件事:“你可以走了,我要找的人已經找到了。”禾一壓下她抬起招車的手,“人是你自己找到的。”她眼裡迷茫,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當初說的是我幫你找,可我好像沒起到什麼作用;反觀你——在島上幫了我不少忙。”寧昭昭笑著拉開他的手,這人還真是能推己及人,她在島上也是有私人目的,比如想知道紅絲蟲與陳紅訊的失蹤有沒有關係,比如救台福,雖然說起來是幫他查紅絲蟲,結果反倒像是幫自己。他的目光還是黏在她臉上:“我是認真的,就是,我可以再幫你一個忙,隨叫隨到。”她怔住了。很多年後,她回想起這個眼神,才知道這一眼就是終生。直到獨自坐在出租車後座上,隻有手裡那張寫著號碼的紙在提醒她,禾一真的走了。雖然讓他走是自己先提的,但真的走時卻有種不真實感。也許是因為這麼多天的經曆都和這個人掛鉤,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自己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感今懷昔了。紙條上的號碼看了一眼便熟記於心,她把手伸出窗外,讓它飄走。風不僅帶走了紙片,也帶走了她塑造了這麼多年有血有肉,活靈活現的麵具。此時的她眼裡不帶一絲情感。有些東西,是該叫人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