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葉慎都甚少回家。商煜城提心吊膽地日日看報紙，才明白這場仗是終於打了起來。大約是怕商煜城擔憂，葉慎回來的時候也對如今的戰事閉口不談。可是商煜城卻並不是不諳世事的深閨女子。想到上海的日本駐軍和停泊在黃浦江上的軍艦，她便心驚得寢食難安。7月29日，北平淪陷。7月30日，天津失守。得到天津失守的消息，葉慎隻能叫這些日子往返天津港的船隻撤回上海，心情沉重地往家中走去。平津的局勢，葉氏船運能做的已經不多了。儘管目前看來，日本的用兵方向主要在華北一帶，可是為了牽製中國軍隊的兵力，進攻上海也是必然之舉。想到這裡，葉慎不由加緊了腳步。回到家，商煜城房裡的燈還亮著，大約聽見了聲音，商煜城打開門出來，看到葉慎便笑了笑，“回來了？可吃過飯了？”葉慎點點頭，拉著她進屋坐下，“煜城，我有事同你商量。”商煜城看著他嚴肅的表情，微微點了點頭。“如今北方戰事緊張，我也顧不得你和雲開。明日我們有一班船去香港，你帶著雲開先去香港住些日子。”葉慎並不敢說他怕上海也要打起來的事，看著商煜城接著道，“香港那邊的宅子也是現成的，我叫人收拾一番，你住著便是。等我忙完了再去接你們回來。”商煜城看著他，想了想才道，“你怕上海也要打仗，對不對？”葉慎搖搖頭，“這倒不至於，上海有這麼大片的租界，若是真打起來就是國際爭端，想必還是太平的。”商煜城攥住他的手，輕聲道，“我雖不如你明白這些，卻也不是傻瓜。若真是有了租界就管用的話，如今天津的局麵又該如何解釋？”她望著啞然無語的葉慎，“我早都想好了。無論如何，我是絕不會離開你半步的。”葉慎看著她，皺著眉頭道，“可是——”商煜城搖搖頭打斷他的話，“你不必這樣擔心我，無論如何，我自保總是有餘的。我還要長長久久地陪著雲開和你，若沒有把握，我也不會這樣說。”葉慎卻有些急躁地打斷她，“不行！我不許你留在上海。打仗的事情你不懂，不是你身手好便能護著自己的周全——”他還沒有說完，商煜城就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唇，柔聲道，“葉慎，我不會離開你的。就算你不許，我也不會改變這個決定。”她說完，輕輕靠在葉慎的肩上，“你什麼都不用想，放心去做你該做的事。我想讓你不管在什麼時候，回頭便能看見我。”葉慎輕輕抱住商煜城，微微歎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無法說服商煜城離開，隻好接受這個事實。“對不起，煜城。”他親吻著商煜城的頭發，“我不該對你這樣凶。”商煜城搖搖頭，“我不是瓷娃娃，你不必時時都要對我溫柔。”她抬起頭迎著葉慎的目光，“我隻要你記得我是你的妻子，記得我日日都在等著你平安回家。”商煜城的話讓葉慎有一瞬間的驚訝，他看著她，“煜城——”商煜城眼神晶亮，她伸手撫上葉慎的臉頰，“我們既然認定了要做夫妻，何必要等一個我一點也不在意的婚禮呢？”她看著葉慎，輕輕貼近他的臉，“我現在就在嫁給你，你願不願意？”她輕柔的氣息就在葉慎的唇邊縈繞，他猛地俯身吻住她的嘴唇，仿佛火熱的唇並不能釋放他滿心的熾烈——他緊緊抱住她，意亂而情迷地倒在了床上。彌漫的戰火和籠罩在心頭的硝煙似乎都消失不見，仿佛除了麵前這個的對方，整個世界，再無旁人。第二天一早，商煜城起床時葉慎已經出了房門，她換了衣裳出來，聽見葉慎在書房裡打電話的聲音。她下樓將香林打發出去買菜，親手做了早點，正要去叫葉慎和雲開吃飯，卻看見葉慎領著穿戴整齊的雲開從樓上走下來。昨晚的衝動已經過去，商煜城此時卻後知後覺地緊張和羞怯起來。她低著頭擺好粥和小菜，轉身又走進了廚房。其實她進來並沒有什麼事，隻是不好意思麵對葉慎罷了。不過既然進來，她便隨手盛了一壺水坐到爐子上，站在水壺旁發起呆來。不知什麼時候葉慎走了進來，他走到商煜城身旁，伸手打開了煤氣爐。商煜城被嚇了一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連火也沒有開，不由窘迫地紅了臉。陸景程拉住她的手，“你怎麼了，這樣魂不守舍？”商煜城忙搖搖頭，“沒什麼。”葉慎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笑意，“怎麼看也不看我一眼，這麼快就對我膩煩了不成？我原本想著總要八九十年的光景才能到相看兩厭的地步呢。”聽見葉慎的取笑，商煜城的臉更紅了，她推開葉慎的手，低聲道，“快去吃飯吧，一早起來就沒有正經。”葉慎笑了笑，拉著她麵對著自己，“便是如今就膩煩也沒用了，你已經是我蓋章認定的夫人——隻能湊合著和我白頭到老了。”商煜城驚訝地看著他，這時候香林一手提著菜籃子，一手拿著一個大大的牛皮紙袋走進來，“少爺，這是外麵有人送來的。”葉慎打開紙袋，從裡麵拿出一張色彩鮮豔、畫著各樣吉祥花鳥圖案的紙片來。他看了一眼商煜城，輕聲念出了上麵的詞句。儘管戰火的陰雲連綿愈烈，可是此刻，歲月卻如同一位風雨間歇時驚豔了四方的美人，讓人渾然忘記了艱難苦痛。“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1937年8月13日晨，日軍以日租界和黃浦江上的軍艦為基地，向上海閘北一帶進行炮擊，上海軍民奮起還擊，上海保衛戰正式拉開序幕。這次戰役，日軍以鬆井石根大將為總司令，先後投入陸，海，空與特種兵部隊近30萬人，動用艦船130餘艘，飛機400餘架，戰車300餘輛。國民政府先由馮玉祥，後由蔣中正(兼)任第3戰區司令長官指揮。先後調集中央部隊，廣東，廣西，湖南，四川，貴州，雲南等地部隊和稅警總團，中央軍校教導總隊，以及部分省市保安總隊，總計兵力約70萬餘師，奮勇迎戰。在震耳欲聾的炮火下，上海各民族船運公司響應國難，全力將上海的人員和物資搶運至內地，上演著一場場驚心動魄為保存民族有生力量的大撤退。自從上海炮響的那一刻起，葉慎便再也沒有回過家。商煜城等了三天之後，毅然將雲開托付給香林，打算獨自前往碼頭尋找葉慎。製止了香林的阻攔之後，商煜城換了衣裳，從櫃子裡拿出手槍和許久不用的戰術短刀配在身上，轉身下了樓。剛走到樓下，便看見香林迎進來一位客人。“葉太太。”來人禮貌地摘下氈帽，點頭打了個招呼。商煜城意外地看著他，“趙先生。”來人正是曾與商煜城有過兩麵之緣的趙懷遠，他打量著商煜城，“葉太太要出門？”他皺了皺眉頭，“租界裡雖然安全一些，可是為防萬一，還是儘量留在家中的好。”商煜城笑了笑沒有應聲，轉身請趙懷遠坐下，“趙先生今日來可是有什麼事嗎？”趙懷遠點了一下頭，“我想見一見葉先生。”在商煜城的印象中，趙懷遠一直是個和藹可親，笑臉迎人的男人，可是此時臉上寫滿了沉重，全無平時那份氣定神閒的氣度。“葉慎一直都在碼頭，可是如今這樣忙亂，想必一時並不好找。”商煜城看著他，“趙先生若是有什麼急事，不妨同我說一說。”趙懷遠第一個反應是拒絕，可是看著商煜城，又猶豫起來。商煜城看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趙先生與我有數麵之緣，想必知道煜城並非一味膽小怕事的無知婦人。趙先生與葉慎可說的，與煜城一樣可說。煜城便是辦不到，也一定會替趙先生轉達到葉慎的耳中。”聽見商煜城這樣說，趙懷遠輕輕歎一口氣，“我此行是受國民政府交通部委托，對葉先生提一個不情之請。”商煜城看著他，靜靜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上海局勢吃緊，為防止敵艦沿長江西上進犯，政府已經決定除保留部分可在內河河道行駛的輪船外，將一切可調用的船隻沉入江灣，實行封鎖航道的方案。”趙懷遠看著商煜城，“葉氏船運有許多海運船隻，我們希望，葉氏船運能夠為如今的戰局做出犧牲的表率，調船出塢，沉船阻敵。”趙懷遠身居海關的職位多年，深知航運對如今戰時的撤退工作及未來大後方的資源支持有多麼重要的作用，如果將海運船隻悉數沉沒，下一步來自外部的支援將會幾近斷絕。可是保衛上海，防止敵軍攻入內陸卻是如今最迫切的工作，他不得不懷著沉重的心情，對商煜城提出這個要求。商煜城麵色平靜地聽完，許久沒有說話。趙懷遠看著她皺了皺眉，“商——葉太太，此舉是——”“趙先生不必多言。”商煜城飛快地打斷他的話，“葉氏船運會按照政府的要求，馬上將海運船隻調出船塢，請你們儘快將沉船方案送來。”她看著驚訝的趙懷遠，微微一笑，臉上顯出驕傲的神采，“葉慎早就做好了為國民犧牲一切的準備，這也同樣會是葉慎的決定。”趙懷遠看著商煜城，心中是一種說不出的震動，卻又憑生出一種力量和勇氣來。仿佛從遮天蔽日的慘烈戰火中，看到了明日中國的希望。頓了頓，趙懷遠從隨身的皮包裡拿出幾張紙遞過來，“這是沉船的具體部署，請葉太太過目。”商煜城接過來，看也未看地折起來裝進口袋，“趙先生請放心，我會親手轉交給葉慎的。”趙懷遠看著商煜城，想要勸阻她不要去冒槍林彈雨的風險，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起身往門口走去。商煜城沉默著送他到了門口，他卻突然轉過身站定，“我知道葉先生葉太太都並不是普通的人。”他看著吃了一驚的商煜城，露出一個微笑來，“卻是最普通的民族戰士。”說完，他就轉身戴好氈帽，匆匆走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商煜城趕到碼頭，直找了一夜，才在如黑雲般的人流中找到了葉慎。他平日裡整潔而光鮮的衣裳臟亂而破舊，一頭淩亂的頭發摻雜著塵土和汗水貼在臉上，卻仍然遮不住他英挺的麵龐。他沉著地指揮著船員將岸上擁擠的人群迅速疏導到船上，不時皺眉望著甲板上明顯過載的人群，低聲和胡經理商量著什麼，全然沒有注意到已走到身旁的商煜城。等胡經理得了指示，撩著長袍匆匆走開，商煜城才上前，“葉慎。”葉慎回頭看見商煜城，疲憊而布滿灰塵的臉上才露出一個短暫的笑容，“煜城，你怎麼來了？”商煜城從口袋裡掏出那幾張寫著沉船方案的紙張遞給葉慎，“趙懷遠送來了這個。”葉慎打開紙掃了一眼標題，然後麵無表情地將幾頁紙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商煜城看著葉慎，心裡微微歎了一口氣。她轉頭望著忙碌的黃浦江麵上那寫著大大的葉氏標識的輪船，心裡湧出一種難言的感觸來，這是葉慎和葉家幾代的全部心血，承載著葉氏過往的所有輝煌和榮耀。如今一夕之間，便要全部長眠入水底，再也不複存在。葉慎看完了那幾頁紙，抬頭看著商煜城，輕輕將她攬入懷裡，“煜城，謝謝你。”他知道，如果不是商煜城熟知他的心思應下了趙懷遠的要求，就不會送來這樣一份文件。這份對他理想的洞悉，是他從未見過的商煜城的另一麵。讓他感動而欣喜。 短暫的親密之後，葉慎轉身大步離開。商煜城望著他的背影，靜靜地站著。微風吹起她散亂在肩上的幾縷頭發，可是她的身軀卻堅如磐石，絲毫也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