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煜城靜靜地抱腿坐著,儘管是夏天,可監牢裡的陰冷卻並沒有因為外麵的酷暑而散去。她身上穿著普通的灰色囚衣,儘管材質低劣粗糙,卻仍然乾乾淨淨。一頭長發隨意地挽起,露出漂亮卻蒼白冷淡的一張麵孔來。她被關進看守所的當日,舒強便托了關係悄悄帶了話進來,葉慎並沒有死,隻是昏迷了過去。隻要他能醒來,他一定會想辦法救她出去。之後大概是陸家想了法子絕了她的路,她再也沒有聽到任何外麵的消息。陸家這麼做並不奇怪,當年他們不惜毀了蘇靜瑤也要保住自己的兒子,可想而知這次更會使出什麼樣的手段。可是他們這樣做而能夠成功——商煜城猜想,葉慎一定是凶多吉少了。如果葉慎不能活,便是自己能夠活著出去,又能怎麼樣呢?肩上的傷口隱隱疼了起來,商煜城微微挪了一下身子,讓自己好受一些。陸景程那一槍將子彈送進了她的鎖骨,這樣重的槍傷卻隻是經過了簡單的手術和包紮,警察便匆匆地將她送到了看守所裡。如果說不是陸家神通廣大,恐怕也沒有彆的理由可以解釋了。傷口反複感染之後終於開始慢慢痊愈,可是疼痛卻始終揮之不去。讓商煜城常常恍然覺得,也許那種疼痛已經植入了她的心裡。近來她常常想起初見葉慎時的場景,那樣一個恣意愛笑的人,如果變成了冷冰冰沒有生氣的模樣,會是什麼樣子呢?她想象不出,未免這個念頭時不時冒出來,她便一點一點地回憶著與葉慎相處的每一個情景,他笑的,他嚴肅的,他不顧一切保護她的每一個情景,仿佛隻有這樣,她才感到自己還在呼吸。有人打開牢門跨進這間逼仄的牢房,“商煜城——出來!”商煜城微微抬起頭,看見一個獄警走進牢房,朝她臉上掃了一眼,“你怎麼了?”商煜城沒有說話,忍著疼痛從床上站起身來,“你們要帶起去哪裡?”她住到這裡一個多月,已經經曆了數不清次數的審問和折磨,儘管並沒有受到虐打,可是加戴腳鐐、投入水牢、禁食禁睡的痛苦還是讓她精疲力儘。直到近半個月這一切才終於停止,商煜城想,也許是他們從她身上得不到想要的東西,要去想彆的法子了。除了雲開以外,她孑然一身再無親故,所以她並不怕他們去騷擾或者恐嚇任何人。至於雲開,舒強一定會將他照顧得很好。“帶你出去。”那個獄警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見她站著不動,催促道,“快走吧。”商煜城跟著獄警走出牢房區,另一個獄警拿了個紙袋走過來接了她,將她帶到一個辦公室一樣的地方。“把衣服換了。”那獄警說了一句,轉身便出去了。商煜城打開紙袋,裡麵放著一件珍珠藍色的長裙,一件絲質的米色襯衫,是她常常穿著的顏色,從質地到做工一看而知便價格不菲。這樣的著裝品味——她捧著衣服,心忽然咚咚地劇烈跳動起來。她匆匆換好了衣裳,那獄警便又來將她帶出去,穿過一重一重的鐵門,終於,她走出了看守所。門外停著一輛豪華的黑色轎車,倚著汽車站著一個英俊而挺拔的男人。他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輕輕喊了一聲,“煜城。”商煜城站住腳步,就這樣遠遠打量著他,一股欣喜的淚突然衝出了眼眶。含著眼淚而變得模糊的雙眼並沒有看清葉慎的舉動,突然,她被緊緊地攬入懷裡。“煜城。”葉慎抱著她,喃喃地喊著她的名字,似乎再也沒有旁的語言能讓她明白他的心意一般。監獄冰冷的高牆和鐵門見慣了分離和重聚,隻是默默地靜立著,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力和熱情都留給了這兩個相聚的愛人。葉慎嚴詞拒絕了商煜城準備住到都城飯店的打算,直接將她帶回了他的家中,看到裡麵擺放著的一件件原屬於自己房子裡的東西,商煜城呆了一下。葉慎笑得很是得意,“你的東西一件都不少,房間也按照你喜歡的樣子重新布置過了。你要是不滿意——這屋裡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換,當然,除了我之外。”商煜城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皺眉道,“葉慎——”葉慎卻將她推到房間裡去,“從那種地方出來一定要馬上洗澡除一除晦氣。”他見商煜城還要再說,便道,“難道你要我陪你一起進去?你知道我一定肯的——”商煜城沒等他說完,“砰”地關上了門。等商煜城洗了澡重新換了衣服出來,桌上已經擺上了極為豐盛的的餐點,葉慎正坐在餐桌旁倒著紅酒。見她出來,便微笑著道,“洗好了?快來吃飯吧。”眼前的一切美好得有些失真,商煜城愣了愣,一言不發地走過去坐到他麵前,接過他遞過來的紅酒。“怎麼了?”葉慎看著她的表情,關心地問道。商煜城想了想,放心手裡的酒杯道,“說吧,你是怎麼救我出來的?”葉慎看著她,一邊也放下手裡的酒杯,一邊歎著氣道,“當然是排除萬難、曆儘艱辛——”他看了一眼商煜城緊張的臉色,突然笑道,“用五百個大黃魚將你贖出來的。”他拉住商煜城的手,“總之你現在就像農家的童養媳一般,已經完完全全屬於我——不容辯駁了。”“五百個金條?”商煜城驚道。葉慎點點頭,笑著湊近她,“你隻關心金條,這麼說你對屬於我這件事沒什麼疑問了?”商煜城忍不住紅臉白了他一眼,“我並沒有關心金條,隻是這樣一筆錢,我是怎麼也沒有法子還給你的。”聽見她這麼說,葉慎沉默了一瞬,起身走到她麵前蹲下身抬頭看著她,“一點點身外之物,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他捧起她的手,“煜城。這輩子你欠我的,我欠你的,算也算不清了。我想,唯一讓這一切債都消失的辦法隻有一個——”商煜城茫然地看著他,心卻似乎預感到了什麼,砰砰地跳了起來。葉慎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閃亮的戒指,順勢將蹲著的姿勢化為跪姿,緊緊攥著商煜城的手,忍著笑道,“煜城——從我第一眼在麗都舞廳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會是一個同我糾纏不清的女人。命運誠不我欺——我們果然互相糾纏到了今天。”他說到這裡,眼裡的笑意慢慢變成了深情,“不管我們經曆了什麼,我都深深地相信,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人。我愛你——並且打算永遠愛下去。你願意接受我的愛,成為我的妻子嗎?”時間似乎在這一瞬間突然靜止,商煜城看著葉慎那雙盛滿柔情的眼睛,隻覺得自己的一切的理智和考量都要融化其中,再也沒有力量反抗和掙紮。她彆開雙眼,微微搖頭道,“葉慎,我——”葉慎伸手將她的臉輕輕轉過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可是我對你是愛還是彆的感情,我始終都很明白,總有一天,你也會明白的。他看著商煜城,將那枚戒指輕輕戴到了她的手指上。然後起身緊緊抱住了她。被擁在懷裡的商煜城笑著閉上眼睛,輕輕歎了口氣,她慌亂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仿佛自己固執的內心也決定叛離主人棄械投降,追隨著葉慎而去。“葉慎——”懷裡的商煜城悶悶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嗯?”葉慎依然環抱著她,仿佛很享受這一刻的溫馨。“那天在麗都舞廳,並不是我回來上海之後第一次與你見麵。”“哦?”葉慎聞言,疑惑地放開她。商煜城忍不住嘴角綻出笑來,“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碼頭上,有一位小姐險些被撞倒,卻恰好遇到你英雄救美——”她看著葉慎慢慢有些青黑的臉色,搖頭歎道,“你當時緊緊地抱住了那位美人的纖腰,大約是怕她掉在地上弄臟了衣裳——真是又驚險又感人的一幕呢。”一向臉皮不薄的葉慎難得地臉色微微紅了紅,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剛要說點什麼挽回顏麵,商煜城卻搶先笑著道,“若是命運誠不欺你,不知這屋子能不能住得下那一個個都同你糾纏不清的女人?”葉慎看著笑吟吟的商煜城,突然俯下身貼上了她的嘴唇。他的唇似乎帶著電流,讓商煜城猛地一震。幸而他隻是蜻蜓點水一般地停留了一瞬,便轉而貼到她的耳邊,“不管是這屋子還是我的心裡,都隻住得下一個你。”——夏天的海邊城市總難免讓人覺得潮熱氣悶,因為商煜城舊疾未愈,葉慎便儘量叫商煜城待在屋裡,免得虛弱的身子又受了暑氣。這樣一來,照顧雲開的事便多半落在了葉慎頭上。好在葉慎一向耐心而雲開又極喜歡他的陪伴,兩人的感情倒比和商煜城這個母親還要親密些。商煜城有時難免吃醋說上幾句,葉慎卻振振有詞,雲開是個男孩子,自然要跟著父親學一學男人的脾性,若是總和母親在一起才是拘束了天性呢!他隻要搬出父親母親的理論來,商煜城便隻能紅了臉走開,葉慎卻偏偏要湊過來,既然孩子都這麼大了,婚事是不是也該趁早辦起來?雖說雲開現在還小不懂這些,可是到底也不好讓孩子瞧著父母親整日分居。商煜城雖不理他,可是聽得次數多了,也漸漸認真考慮起來。這一變化讓葉慎十分高興,得了空便要同她商量幾句,恨不得辦一個轟動全國的婚禮才好。商煜城見他這幅孩子氣的模樣,免不得笑著說道,“我卻也不在乎這個,何況我和陸家的事鬨得沸沸揚揚,再同你這個平時三天兩頭就要上報紙的大少爺轟轟烈烈地結婚,也太高調了些。結婚是我們自己的事,折騰起來也是自己受罪,何不簡簡單單地辦了,替報紙省些版麵,也省一省大家的談資?”這個理由雖沒有說服葉慎,可是想到雲開,他卻慎重起來。雖然雲開名義上是他們收養的孩子,可若是叫那些小報記者深挖起來,對孩子多少會有些困擾。這麼一想,葉慎便躊躇起來。商煜城知道葉慎定會考慮周全,也便隨他去了。自從搬進了葉慎家,商煜城失眠易醒的毛病便好了許多。常常一覺睡到大天亮,才被葉慎和雲開在後院打網球的聲音吵醒。今日商煜城一覺醒來,已經是早上九點鐘。今日卻不知怎麼沒有聽見葉慎他們的聲音。商煜城起來往窗外一瞧,果然不見他們的身影。她換了衣裳出了房門,見書房門開著,雲開正和先生在裡麵默書,並不見葉慎的蹤影。她下樓見到香林,便問道,“少爺呢?”香林一邊端了茶一邊拿著報紙走過來,“少爺今日一早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商煜城接過報紙,頭版頭條的新聞就叫她心裡一驚。“盧溝橋中日軍衝突,日方正增兵我軍決死守”。商煜城愣了一下,連忙往下看去,臉色逐漸嚴肅起來。香林道,“今天一早出去買菜,到處都在說北平打起仗來的消息。小姐你說,這仗不會打到上海來吧?”商煜城沒有理會她的問話,皺著眉頭看完新聞,匆匆起身上樓,換了衣裳就往葉氏船運公司趕去。葉慎一早就趕去了葉氏,第一時間召來公司所有的人,將北平戰事突發的消息告訴眾人,並緊急安排所有在港船隻馬上趕赴天津港,好儘快搶運當地人員和物資離開戰區。商煜城趕到的時候,葉慎正準備往濟慈醫院去,如今北平成了前線,藥品和醫護人員必定奇缺,必須馬上調集藥品和人員護送至北平。濟慈醫院常備藥品充足,無論如何也要先行一步,好緩解前線的壓力。“你怎麼來了?”葉慎看見她,微微鬆開緊皺著的眉頭,走到她麵前柔聲道。“我看見報紙上的新聞,知道你一定是來了公司。”商煜城看著他,“你要出去?”葉慎點點頭,“我要到醫院去一趟。”頓了頓又道,“恐怕這兩日,我沒法子陪著你和雲開了。”商煜城搖搖頭,“你不必想這些——我來便是想瞧一瞧,可有什麼能幫你的。”葉慎卻道,“如今還沒有,若是有,我再對你說。”說完,他歉意地看著商煜城,道了彆就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