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慎召集了船運公司的管理人員返回公司,一起商量著實施沉船的具體方案。商煜城坐在會議室外,聽著外麵震耳欲聾的炮聲,靜靜地等著葉慎。葉氏船運既有國際航線又有內河航線,所以辦公室隨處可見各式各樣的地圖,會議室門口也象征性地掛著幾幅。商煜城坐等了許久便站起來活動活動身子,眼神隨意地掃過牆上的地圖,卻突然定格在一幅上海周邊水域的示意圖上。自從上海開戰之後,虹口碼頭一帶很快完全落入了敵軍的控製之中,葉慎通過和美國人的關係借用了黃浦江上由一個美國公司運營的碼頭,搶先一步將內河輪船駛入了這個碼頭。這些天才能源源不斷地進行民眾和物資的撤離工作。可是海運輪船卻無法駛入內河,葉氏船運目前在港的所有海運輪船全部都停泊在位於虹口碼頭附近的船塢裡。而一旦開出這些船,很可能很快就會被日本人發現,如果敵方出動軍艦攔截,毫無還手之力的商船就可能全部就地沉沒。商煜城看著那副地圖,膽戰而心驚。她失神地望向會議室緊閉著的大門,忍不住走近一些,她想要聽一聽葉慎的打算,也許他已經想到了萬全的法子,而不是任由這個方案演變成一個自殺式的任務。“葉太太。”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商煜城停住腳步,轉過身去。趙懷遠仍然是一身整潔的西服,帶著氈帽。看見商煜城轉過身來,他禮貌地摘下帽子,“葉太太您好。葉先生之前打了電話,我們是特地來與他商討沉船事宜的。”商煜城勉強點了點頭,眼神卻不由看向趙懷遠身邊站著的一位一身筆挺軍裝的中年軍官。對方大約知道葉慎夫妻此番慷慨的舉動,嚴肅的表情微微動容,朝著商煜城點了點頭。商煜城又看向趙懷遠,他卻並沒有要介紹那軍官給商煜城認識的意思,再次對商煜城點頭示意,然後往會議室走去。商煜城眼睜睜看著他們進去,腳下一軟險些栽倒在地。她忙扶住牆壁站好,心裡的害怕更加深切。如今的形勢下,軍隊的介入絕不是為了保護那些身負重任的商船或者葉氏船運上下的人,而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證任務的達成,這隻能說明這次的沉船計劃——的的確確是一次自殺任務。商煜城閉上眼睛,她想要祈禱些什麼,可是方寸大亂的她卻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隻是靠在牆上緊閉著眼睛,一遍一遍默念著葉慎的名字。這場會議直開到了半夜,終於,會議室的門打開,葉慎走了出來。看見還守在在門外的商煜城,葉慎愣了一下,連忙走過去,“怎麼不回去休息?”他拉起商煜城冰涼的手捂在手裡,疲憊地笑笑,“走吧,我們回家。”一路上,兩人都異常地沉默,隻是默契地緊攥著對方的手,好像隻要這樣,他們就能一直牽手到無限茫遠的未來。回到家,葉慎到雲開房裡看了一眼,替熟睡的孩子掖了掖被角,輕輕關了燈退出房間。商煜城站在房門口看著葉慎出來,輕輕從後麵環抱住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們商討得如何?什麼時候開始行動?”葉慎輕輕掙開她的懷抱,回身將她摟到懷裡。輕聲答道,“明天晚上。”商煜城頓了頓,抬頭看著葉慎,“既然隻是去沉船,你隻要留在岸上指揮就可以了,對不對?”葉慎沉默了一下,避開了商煜城的眼神,“虹口碼頭一共十七條貨船,為了儘量不驚動日本人,不能通過無線電和岸上聯係。隻能以天星號作為領頭船,以靜默的狀態迅速趕到沉船地點——”他頓了頓,儘量平靜地道,“我必須登上天星號,以應對一切可能的變故。”葉慎的話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徹底割斷了商煜城那一絲希冀,她愣愣地看著他,突然掩住嘴唇,轉身奔回房間。“煜城——”葉慎追著她走進房間,扶著她的肩安撫道,“到時候會有軍艦和空軍就近待命負責掩護,不會有事的。你不要怕——”他將她摟到懷裡,“我會回來的。我會一直記著,你在這裡等著我平安回家。”他愛憐地撫摸著商煜城的頭發,輕聲道,“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葉慎的嘴角含著微笑,眼裡似乎已經看見了那歲月靜好的情景,“我還要和你生許多個孩子,然後和你相看兩厭地白頭到老。就算你不願意也不能變的。”商煜城看著葉慎,拚命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已經哽在喉嚨裡的哭聲迸發出來,終於點了點頭。葉慎微笑地看著她,輕輕吻住她的唇,細密而溫柔的吻劃過她的嘴角和臉頰,在鬢角和耳朵上留下一片火熱。商煜城輕輕喘息著,極力配合著葉慎的每一個親吻。她攀上葉慎的脖頸,拉著他倒在了床上……商煜城知道,葉慎每一個寬慰她的理由都是謊言,近在咫尺的明日之後,也許就再無另一個明天。可是她卻隻能裝作相信他的樣子,將此時這樣相守的時刻偽裝成他所渴望的平凡歲月。一夜的纏綿,天卻終還是亮了。葉慎先一步起了床,許多天沒有見過葉慎的雲開看見他,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叔叔!你陪雲開去打球吧——你許久沒有陪我打球了呢。”商煜城從房裡走出來,俯身拉住雲開的手,“雲開,如今媽媽和叔叔結婚了,你該叫爸爸才對。”雲開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葉慎,沒有開口。葉慎卻拉過雲開,對商煜城道,“對孩子說這些什麼。不過是個叫法罷了,誰還計較這些。”說完,他又笑著對雲開道,“走,叔叔陪你去打球!”商煜城看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出了門,忍不住眼眶紅了紅。黯然半晌又打起精神來,將香林從廚房趕出來,仔仔細細地準備了早餐。吃了早飯,葉慎便在商煜城切切的目光中出了門,阿文將車停在門口等著他,見他上了車,問道,“少爺,我們去哪裡?”葉慎頓了一下,輕聲道,“我們先去見舒探長。”舒強顯然沒有料到葉慎會來,他招呼葉慎坐下,笑了笑道,“你和商小姐——不,如今是葉太太了。”他頓了頓,“恭喜你們!”葉慎淡淡笑了笑,抬頭鄭重地看向他,“舒探長,我有一事相求,希望你務必能答應我。”——從舒強家中出來,葉慎似乎輕鬆了一些,他吩咐阿文開車,直奔葉氏船運的碼頭倉庫而去。緊張地部署了一日,終於在黃昏時候,一切都到了箭在弦上的時刻。十七號倉庫裡,葉慎望著眼前所有即將跟著自己步上未知之路的葉氏船員,一時間百感交集,他想了想,讓阿文搬了一箱酒來,打開分給眾人。葉慎舉起酒瓶,眼神一一掃過麵前的每一個人,“葉慎生逢國難,立誌報國。隻因心知國若不國,家必不存。諸位皆知,我葉慎父母已逝,家中唯有視若珍寶的幼子弱妻。此番沉船之舉,願能護身後親人周全,護國寧民安,才不負堂堂七尺男兒之重責。”他頓了頓,“今日能與各位同進退,是我葉慎之幸。葉慎先乾為敬!”眾人肅然舉起酒瓶,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一一將酒湯灌進喉嚨。葉慎感動地看著眾人,“今天來到這裡的,都是我葉氏一直以來依仗著的兄弟。不論今日結果如何,各位的父母、兄弟、妻兒,就是我們葉家的父母親人,終生都會得到葉家的妥善照顧。”不知什麼時候,趙懷遠悄悄走進了倉庫,見葉慎說到這裡,悄悄給葉慎使個眼色。葉慎點點頭,沉默著往門口走去,身後的眾人也自發地緊跟其後,往船塢行去。陰雲遮蔽著天空,似乎想要將這些滿腔熱血的青年人掩護在自己的黑暗中,讓他們免遭炮火的屠戮。黑暗中,眾人悄無聲息地潛入船塢,迅速而熟練地到達自己的崗位,開始了下水的準備工作。“葉先生。”一個挺拔的身影自夜色中獨自走來。葉慎聽見聲音,轉身看著來人,正是商煜城在葉氏船運會議室門口見到的那個中年軍官。“一切準備好了嗎?”中年軍官的聲音不急不緩,帶著軍人的沉穩和堅毅。葉慎看了一眼身後一個個巨大的黑影,輕聲道,“準備好了。”中年軍官看著葉慎,半晌才道,“保重!”葉慎微微點點頭,“是,長劍同誌。”中年軍官沉默著走遠。葉慎巡視了各船的情況,確定一切正常後,往天星號走去。“葉慎!”他剛走近天星號,便聽見商煜城喚他的聲音。緊接著,一個柔軟的身軀撲入他的懷中。葉慎忙抱住她,急切地道,“你怎麼來了?這裡很危險你知不知道?”商煜城難得乖巧地點點頭,“我知道。”葉慎聽見她的聲音,心又軟成了一灘水,他親了親商煜城的額頭,柔聲道,“聽話,回家等著我。若是一切順利,天亮之前我便能回來。”黑暗中看不清商煜城的表情,葉慎感覺到她點了點頭,用力地抱了抱她,輕輕放開,頭也不回地轉身往天星號走去。商煜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沒入天星號的輪廓,才終於忍不住落下眼淚。舒強自她身後走來,隻聽他一聲歎息,“你不是要來找他算賬嗎?為何又一句話也說不出。”商煜城搖搖頭,擦乾眼淚道,“自然是要等他回來再算總賬了。他這樣將我推給彆人,這筆賬一兩句話怎麼算的清?”舒強搖搖頭,望著天星號隱隱約約的巨大黑影,自言自語道,“葉慎這個人,我往常覺得他是最難看透的,如今看來卻是我看走了眼。他呀——”舒強搖搖頭,“實在是個最簡單不過的人。”商煜城望著葉慎的方向,對舒強輕聲道,“舒先生先回去吧,我在這裡等著就好。”舒強皺了皺眉頭,“他們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夜黑風高,你這樣等著又是何必。”商煜城倔強地搖搖頭,“不論他什麼時候回來,我都要在這裡等著他。”舒強本想說陪她一起等著的話,可是見她滿心滿眼都容不下旁人,隻好點點頭,囑咐了一句小心,轉身默默地走了。遠處零星的炮火聲不時響起,顯得此處格外靜謐。商煜城望著遠處,儘管什麼也看不見,卻微微踏實了些。突然,有一絲類似於女人脂粉香氣的味道,隨著清風淡淡地鑽入了她的鼻子。商煜城疑惑地皺了皺眉,如今附近到處都在打仗,什麼女人會來這裡呢?想到葉慎他們的行動,商煜城悄悄從口袋裡拿出手槍握在手裡,一邊警惕地四處看著,一邊慢慢地往天星號走去。天色陰沉著,四處黑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商煜城搜尋了半晌也沒有發現什麼,微微鬆了口氣,將舉起的槍放了下來。正在這時,一聲金屬連接處受到壓力時特有的“吱呀”聲音,突兀地傳入了商煜城的耳朵。她此時離天星號已經不遠,足夠判斷出這是從天星號的舷梯附近傳來的聲音。可是葉慎他們早已經進了船艙,會是誰呢?商煜城舉起手槍,複又朝著天星號走去。走近舷梯,夜色中看去——上麵空無一人。商煜城微微遲疑一下,又走近幾步,仔仔細細地往上看去。那種若有若無的香氣又傳入了鼻孔,商煜城猛地皺起眉頭,還未等她反應過來,突然腦後尖銳地一痛——她眼前閃過一陣刺眼的金芒,失控地向前倒去,手上的槍也脫手掉在了地上。她隻茫然了一瞬,緊接著後腰上又受到狠狠的一擊。商煜城撲倒在地,卻敏捷地順勢往旁邊一滾,迅速麵對著襲擊者站起身來。儘管天色很暗,商煜城還是大概看到了對方的模樣,她吃驚地看著她,“周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