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雨梨雲,春雨入夢,小雨又纏纏綿綿的下了兩天,雨過天晴的那天,正好是白爺和胡三下葬的日子。空氣中滿是泥土的芬芳,植物的清香,還有屍體的味道。那天他們以毒攻毒的辦法沒有起到預期的作用,儘管一開始的反應是好的。李恩小心的把握著分量,就在兩種毒即將達到平衡的時候,白爺突然吐出一口黑血,捂著胸口轟然倒地,氣絕身亡。眾人大驚失色,方婉儀立時暈了過去,李恩也自責不已。袁玨傷覺得去檢查白爺屍體的,在他體內發現了雄黃的痕跡,應該是救胡三的時候不小心吸入的雄黃,雖然隻吸入了很少的雄黃,偏偏這東西與李恩體內的百妖毒中的一種相克。不知道體內的毒起了作用還是方婉儀給他塗上的藥材起了作用,白爺的屍體一點都沒有腐爛,甚至一丁點兒屍斑都沒有。他靜靜躺在金絲楠的棺材中,竟然如此安詳平和。做了十年的水賊,又做了十三年的趕屍匠,隻有見慣了生死的人,才會如此釋然。與之相反,胡三的屍體早就已經被啃得隻剩下一副白骨了。因為下雨,他們的屍體停在後院的一間客房裡,當天晚上方婉儀醒來後去給他們的屍體沐浴,修麵,換上了孝服,之後她就把自己關在房裡,三天裡她幾乎沒有走出房門,而且除了李恩誰都不見。那幾天李恩也變得神神秘秘,要麼出入方婉儀的房間,要麼出去辦事,很少能看到她的人影。袁玨傷他們心存愧疚,所以喪禮上用的都是最好的東西,因為不知道他們生前都和哪些人交好,所以找棺材鋪包辦了一切,左鄰右舍還是來了幾個人幫忙,但這並不能寬慰方婉儀一分一毫。那天早上天剛亮的時候,她終於推開門出來,原以為會憔悴凋零的人兒卻出乎意料的光彩照人。她穿了一身華麗的苗族喜服,上身紅色圓領大襟銀衣,下身高腰挑花鑲邊百褶長裙,挽雲髻於頂,佩戴繁複的銀質發飾。喜服上用精致的苗繡繡著龍鳳呈祥,從頭到脖,再到手腳,全都帶著銀質飾品,璀璨奪目。唯一的遺憾是有幾件銀飾輕微發黑,但能看出來喜服上的祥紋是新繡的,顏色鮮豔,襯托的喜服也煥然一新,讓人忽略了飾品的瑕疵。她今天化了豔麗的紅妝。麵如傅粉,鉛華似雪,額上珍珠花鈿,兩撇濃暈蛾翅眉,太陽穴上一抹斜紅如同飛霞。櫻桃粉唇,臉頰上大紅的胭脂豔色斑斑,隻有表情高冷疏離,她雖不是絕色,但她眼中透出的絕望和孤寂卻成了一種獨特的氣質。雖然早知道方婉儀要舉行冥婚,但看到她的時候袁玨傷和阿橋都有一瞬間的怔楞,沒有李恩。其實昨天晚飯後就沒有見到李恩了。方婉儀完全沒有理會其他人,徑自走向院中的兩具棺材,屍體已經停好但是還沒有釘上棺材板。她停在棺材前望著白爺,他枯槁的麵容在方婉儀的巧手下恢複了活著時的光彩,甚至更勝從前。她伸手撫摸白爺的麵龐,剛觸到他冰涼的臉頰,門口忽然響起了嗩呐聲,吹的是婚禮用的喜慶的調子,還有喜婆邁著小碎步走進院裡。喜婆並不想接這單活,甚至整個辰縣的喜婆都沒人願意接這單活,給死人辦喪事,還要用活人陪葬,這是最觸黴頭的事了,做完這單以後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找她們做媒了。但李恩最後開出的價格是普通婚禮的十倍,所以還是有人為了錢願意觸一次黴頭。一想到銀子,這位喜婆嘴角扯出略帶生硬的笑容,扯著高昂的嗓音道,“新娘子,吉時到了。”袁玨傷給院子裡等著的棺材鋪的小工使個眼色,他們立刻把兩具棺材釘起來,但沒有釘緊。每具棺材上頭尾各套一個繩圈,木棍穿過繩圈架在小工的肩頭,袁玨傷說了一聲“起”,幾人一起發力,一前一後抬著兩具棺材出了客棧。袁玨傷和阿橋走在最後,低聲說話。“你見到小恩了嗎?”“沒有,這幾天她總是神出鬼沒的,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奇怪,昨晚開始就沒有見到她。”“彆擔心,她可能在另一邊等著接新娘子呢。”喜婆回頭瞪了他們一眼,阿橋想去拉袁玨傷的胳膊,他側身躲開,站到了棺材的另一邊。方婉儀由喜婆牽著走在前麵,門口停著一駕八抬大轎,後麵兩排十幾人的迎親樂隊,拿著各嗩呐鑼鼓各種樂器。喜婆先一步上前撩開轎簾,把方婉儀迎進去,然後一揮手絹,轎夫抬起轎子,樂隊又開始奏樂。喜婆站在轎子右邊,阿橋和袁玨傷站在喜婆後麵,兩人偶爾低語,都嗩呐聲蓋住。轎子抬入辰縣深處,一路上行人怕染了晦氣紛紛側目躲閃,迎親的隊伍從來沒有這麼冷清,除了喜樂的聲音外沒有一點喜慶的氣氛,樂手轎夫都不約而同的保持著沉默,好像一說話黴運就會纏上他們。就連見慣死人的棺材鋪的小工都被這種壓抑的氣氛影響,臉上蒙上了一層陰霾。辰縣依山而建,山腳下有一片墳地,聽聞是風水寶地,前低後高,流水環繞,左右背後三麵環山,地理位置極好。白爺和胡三的墳墓卻是在這片墓地的邊角位置。因為他生前做的行當被人輕視,加上他曾經因為造孽太深受到天譴,縣裡的民眾認為他埋入墳地會影響這裡的風水,幾經周旋,李恩才說服他們讓出西南角的一小塊地方,用來埋葬二人。雖然在角落但地方尚算開闊,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剛好能夠站下。樂聲停止,喜婆把方婉儀從轎子裡攙出來。李恩也不在這裡,袁玨傷莫名心慌,心底有種不好的預感。轎前兩塊墓碑並排而立,一個小一些,一個大一些。小的墓碑上刻著“亡弟胡三之墓”,大一些的左右刻著兩排字,右邊是“夫白延秀”,左邊是“妻方婉儀”。在墓碑後早已放好一具棺材,是方婉儀給自己準備的。看來方婉儀打算直接在這裡與他合葬,阿橋立刻過去抓住方婉儀。“你要乾嘛?”方婉儀慘然一笑,嘴角有鮮血溢出,因為被血嗆住所以咳嗽不止,她甩開阿橋轉而看向喜婆。喜婆一見她的樣子嚇得抖如篩糠,方婉儀捉住她的手腕一用力,喜婆手腕痛又不敢叫,方婉儀冷冷開口。“開始行禮拜堂。”喜婆連忙點頭,讓人把裝著白爺的棺材放在方婉儀身邊,重新開棺。樂手又開始奏樂,喜婆取出三支香,點燃後遞到方婉儀手裡,她拿著香在墳前拜了三拜。然後叩拜天地,喜婆倒了兩杯合巹酒,一杯方婉儀先灑在了白爺的棺材旁邊,另一杯自己打算喝下去,被阿橋一把打掉,她並沒有惱,而是讓喜婆又倒了一杯。“你真的想死?”阿橋再一次捏住她的手腕,素白的手腕被捏出淤痕。“不用你們管我的事。”這三天來方婉儀第一次和她說話,“你們不管李恩了嗎?”方婉儀的聲音冷到了極點,袁玨傷忽然打了個冷顫。“你什麼意思?”方婉儀冷笑著甩開阿橋的手,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酒一下肚,肚子裡的蠱蟲開始亂爬亂咬,方婉儀捂著肚子倒在白爺棺材邊上,扶著棺材麵前再次站起來,喜婆嚇得後退幾步,哆哆嗦嗦的喊了一聲禮成。方婉儀這才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下葬。”她的聲音好像塞了一塊棉花,一邊說一邊順著嘴角流血。棺材鋪的小夥子馬上把棺材釘好,抬起放到事先挖好的坑裡,給胡三那具蓋上土。方婉儀從袖子裡取出一包銀子扔給其中一個棺材鋪的小夥子,他接了銀子後立刻跑開,其餘乾活的人也都跟著他跑離了墳地。袁玨傷上前詰問。“人呢?”方婉儀笑了,嘴角流出的血越來越多,顏色越來越深,擦都擦不完。少頃,順著七竅全都流出黑血,染黑了喜服。她現在連站起來都成問題,倒在墓碑前撫摸碑上的幾個字,“夫白延秀。”那神情好像白爺就在眼前一樣,喃喃道,“延秀,延秀。”袁玨傷知道她出現了幻覺,也就代表她快不行了,再不問就來不及了,他過去捏著方婉儀的衣領把她提起來,幾乎是吼出來的。“說,她在哪兒?”方婉儀還在訕笑,好像在嘲諷袁玨傷一樣。“不說我就去把他們的屍體挖出來,挫骨揚灰。”阿橋在一旁冷眼看著,從未見過他如此暴怒,即便是在生死之間遊走也總是能忍則忍。他眼睛裡時隱時現的黑氣,令阿橋心裡一突,旁邊老樹投下的陰影刻在他的臉上,是化不開的愁色。方婉儀停止了笑聲,含混不清的說,“妖市。”“什麼?”“她去妖市了。”“怎麼可能?她去妖市怎麼會不叫我?”“她和另一個男人走了,哈哈哈。”眼中黑氣想要奪眶而出,身上的煞氣先一步湧現,摧折百草,衝的方婉儀睜不開眼。煞氣順著七竅進入體內亂攪,方婉儀又吐出一口黑血。袁玨傷突然把她扔到地上,拔劍甩向胡三的墳堆,一劍炸平了墳頭土。方婉儀大驚失色,爬過去拉著袁玨傷的衣角頻頻搖頭,“我說,我說。”“是妖市的人,她們早就認識,昨晚兩人一起離開了。她說等她走了以後再告訴你,可是我不想說,你猜猜她現在是不是已經被人抓住正在受折磨呢?”說完又是一陣大笑。“為什麼?”袁玨傷咆哮,周身煞氣更盛,方婉儀被這股致命的氣息籠罩,生命在加速凋零。“為什麼?你們害死了延秀和胡三,還問我為什麼?”她用最後一點力氣狂笑,笑的喪心病狂,幾近瘋魔。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方婉儀倒地不起,勉強睜開眼睛看著兩塊墓碑,露出得償所願的笑容。袁玨傷持劍疾奔,阿橋跟在身後,遠處有人隱於林中冷眼看著兩人消失在了山間。走到方婉儀麵前,把她抱起來扔進了早已放好的棺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