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昀的病房出來,霍子心在醫院外麵的大街上隨便找了個地方,坐在台階上發呆。找不到陸澤言的下落,也不想回公安局,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無處可去。母上大人下午打過電話來詢問陸澤言的情況,霍子心隻說了兩個字——“誤會”。沈月凝聽得出來她情緒差到了極點,也不敢追問,草草聊了幾句便掛了電話。霍子心很清楚,這會兒陸澤言的通緝令應該已經發布得到處都是了,正常人怎麼可能相信隻是一個誤會。但此時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整理,沒時間來寬母上大人的心。掛了電話後霍子心才想起來,既然晝魘已經找上了陸澤言,那麼自己身邊還有誰會是安全的嗎?她立馬又撥通了母上大人的電話,好言勸道,“爸爸最近也沒什麼要緊的生意要做了吧?感覺你們好久沒有出去旅行了,要不找個海島什麼的,去休閒一段兒?”電話那頭沈月凝沉吟不語,她知道霍子心和陸澤言遇上了天大的麻煩,麻煩到可能會波及很多人的安全。不然以霍子心這種剛直不阿的性子,絕對不會找著借口支她走。作為母親,當然是沒有辦法看著自己的女兒和準女婿置身於危險之中的。但沈月凝不得不考慮,她和霍子心爸爸留在風城,對於他們而言是否本來也就是一樁麻煩。“我……”沈月凝還想說點什麼,霍子心打斷了她。“晚上就走吧,我等下叫兩個同事去家裡接機們,送你們去機場——放心沒什麼事情,等你們度假回來,我和陸澤言去機場接你們。這大概是每一個刑警的家屬不願麵對又必須要習慣麵對的時刻。沈月凝忍住眼淚,看向坐在一旁沉默緊張的霍朗,還是決定了結霍子心的這點顧慮。“好,我和你爸爸現在就收拾一下,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爸爸媽媽等你的電話。”安頓好了父母,霍子心繼續坐在原地沒有挪步。這麼久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沒有陸澤言在身邊,得靠她一個人分析晝魘此時的心理和動機,這讓陸澤言的地位顯得格外重要又關鍵了起來。這種激蕩濃烈的情緒讓霍子心有些不知多措——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這般掛念過一個人。於是她拿出手機給自己點了一杯芝士奶茶——平日裡陸澤言天天給他買的那種。香甜濃厚的奶茶滑入空蕩蕩的腹胃之中,才讓她亂馬奔騰的思緒平息了下來,可以試著去冷靜地思考。之前陸澤言對陸鳴是晝魘的這個推論十分不屑,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父母感情和睦,鶼鰈情深,這使得自己的父親絕無受過重大感情創傷的可能,也就不符合晝魘人物畫像中最關鍵的這一條特征。但蘇昀剛剛揭開的這樁隱秘,宣示著陸鳴曾經遭遇過正常男人幾乎難以忍受的情感和生理上的雙重背叛,並因此而產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變化。如果是這樣,那陸鳴就是二十年前六起連環案的凶手的可能性,就在頃刻間呈幾何倍數的放大。而如果陸鳴真的就是這橫亙了二十年的連環凶案的始作俑者,那他就極有可能是《晝魘的世界》這款殺人遊戲的設計者。那這樣一來,整個遊戲的終極目標可能就並不是霍子心之前所推測的那樣——是為了完成十年前意圖殺害自己未遂的那起案子,最終戰勝自己、打敗自己。遊戲本身的設計思路,是通過對反社會人格的潛在犯罪人群的教化,培養一批殺人工具,不斷作案。而最好的教化對象,不是鄭霖宇、不是舒婉婷、也不是餘棟這樣的人,而是陸澤言——沒有什麼比把自己的親生兒子,一個天生就有犯罪天賦但是又心向光明的人,改造成可以和其它遊戲內玩家一樣的殺人機器更讓晝魘能產生成就感,也更加證明這款殺人遊戲的成功。並且陸澤言殺死的對象,還是陸鳴的情敵,撫養陸澤言長大的繼父,這對於陸鳴來說,得是多麼刺激的事情?晝魘的計劃是不是已經成功了,陳山墨是不是真的就是陸澤言所殺?霍子心沒有把握,也不敢往最後的真相去想——她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在殺人遊戲的唆使下,犯下被鮮血浸染的滔天大案,而陸澤言卻總說,自己和他們心有靈犀,自然而然就能猜到他們的想法。這樣一個天賦異稟的人,已經接觸了這款殺人遊戲半年以上,到後來甚至瞞著自己在遊戲內淪陷。其間會不會發生什麼不為人知的變化,她實在沒辦法保證。霍子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亂,當然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如果陸鳴真的還活著,並正在操控著這款神秘的殺人遊戲,那無論陸澤言是不是真的按照遊戲裡的指示殺死了陳山墨,那此時他應該依然還是安全的。但倘若事實是霍子心最不想接受的那一種——當戰友同時也是伴侶的陸澤言突然成為了敵人,她又該做出怎麼樣的選擇?思緒被畢羽的電話打斷,聽見了霍子心的聲音,他顯然鬆了口氣。“你在哪兒?我一連開了十幾個會,都是關於鐵塔懸屍的案子的,這才抽出時間來打這個電話。”“外麵。”霍子心悶頭吸起一口綿密的芝士,唇齒間留戀著陸澤言的味道。畢羽感受到她的焦躁,軟聲哄道,“特殊情況,其實你不用這麼嚴格地回避……”“怎麼可能。證據說話,你公事公辦就行——有真的需要我的地方,再通知我也不遲。”“噢,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悠悠和你在一起嗎?或者她和你聯係沒有。我們現在誰也找不到她——今天的案情分析會她一個都沒參加。”霍子心調出通話記錄,她記得自己囑咐過顏筱晴去找宋悠悠,但從白天到晚上,她並沒有接到過來自宋悠悠的電話。“我也一直在等她……”霍子心恍然大悟,為什麼她這麼一下午都坐在街邊像沒頭蒼蠅,潛意識裡,她在等著宋悠悠和她聯係。當自己跌入漩渦難以自拔的時候,悠悠就是自己的另一雙眼睛,幫助她看清眼前的魑魅魍魎——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霍子心不免著急了起來,“這不像她啊,你派人去找過她沒有……”線路裡傳來滴滴滴插撥的聲音,是雲哲的來電。在這個時候,雲哲的電話似乎比老畢要重要一些。霍子心收了線,把雲哲的電話接起來,他問出來的問題,隻讓她腦子裡嗡地一聲,無比不安。“子心,你知道悠悠現在在哪兒,在做什麼嗎?我們約好了六點在餐廳吃飯,現在已經七點半了——她還沒有出現。”——五天,離宋悠悠失蹤,已經整整過去了五天。霍子心放下了手頭所有的事,甚至連對陸澤言的關心,也僅僅隻是每天早晚去確認一遍,有沒有新增加的符合他特征的男性屍體。她直觀感覺,《晝魘的世界》如果和陸鳴有關,那陸澤言暫時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反倒是宋悠悠毫無征兆地失蹤,讓她覺得恐懼沒頂——不知怎麼的,霍子心腦海裡總是會反複地冒出那個念頭,自己就要失去她了。雲哲和她一起找遍了風城的大街小巷。他們幾乎不眠不休,三餐都縮減成白水和壓縮餅乾,把每一分力氣都用在了找人身上。唯一有用的線索是,宋悠悠平時駕駛的那輛粉色的Mini cooper,在離風城一百多公裡外的二手車場被發現。偷車的是三個小毛賊,半天內就被抓捕歸案。拒他們交代,他們是在風城東邊的工業大廈建築群旁邊的路邊看見宋悠悠的車的——當時這輛定製的珠光粉豪華小車,駕駛座上的車窗是打開的,很好下手。於是這三個毛賊便動了偷車的心思,把車開到遠處的黑車市場低價賣掉,但對於這輛車主人的去向,他們一無所知。宋悠悠失蹤前最後的行動軌跡,是她從陳山墨屍體被發現的工地離開後,先回了一趟雲哲家,然後從雲哲家出來,上了自己的車,開到了最後車被偷的地方,徹底失去了蹤跡。宋悠悠回家的那個時間段,和雲哲去上班的時間差不多。雲哲一直非常懊悔,悠悠和他幾乎是前後腳地離開了小區,如果他在車庫裡稍微多停留幾分鐘,也許就能碰上她,也就不會發生後麵的事了。霍子心看得出來,對悠悠,雲哲還並沒有產生什麼過於深厚的感情——但他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寡淡如水的人。即使是他正兒八經地跟自己表白過,對於她和陸澤言在一起這件事,他依然接受得很好,看不出來有任何激烈或者是怨懟的情緒。但宋悠悠失蹤多日,雲哲對她的關心隻增不減,全部都寫在了逐漸消瘦下去的臉上。因為宋悠悠消失的範圍被圈定在了那片高樓林立的工業大廈區,他們後麵的尋找基本都集中在了這個區域。霍子心和雲哲一起,挨著每一層逐戶逐戶地尋找,除了那種早已廢棄無人可至的樓層,每一個辦公室、每一處民居他們都找遍了,但宋悠悠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人知道她在哪兒,也沒有人見過她。就這樣捱到了一周以後——清晨的辦公室裡隻有她和雲哲兩個人,因為他倆昨天晚上誰也沒有回家,在這裡枯坐了一宿。他們已經找過了所有能夠想到的地方,協查通報也發出去了一輪又一輪。霍子心每天關注的新增屍體名單上,又多了一具和宋悠悠年齡、身材相當的目標,但和陸澤言一樣,沒有任何壞消息傳來,但也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十多年來,哪怕是林琛犧牲的時候,霍子心都沒有過這種感覺——絕望,讓人馬上就要窒息怎麼也爬不出深井的絕望。霍子心的手機、雲哲的手機、辦公室內的座機,突然同時鈴聲大作。他們相對坐著,誰也沒有第一時間接起來——在這個時間點這麼一致打來的電話,沒來由地讓人覺得,不是什麼好事。最後還是雲哲作為男人更堅強一點,他按下座機的免提,房間裡顏筱晴哭泣的聲音帶著回聲,“心爺,是你嗎?城東的一棟工業大廈裡發現了一具女屍,身份已經證實了——是宋法醫。”霍子心不記得是怎麼去到宋悠悠死亡的現場的。她拒絕了任何人攙扶,但控製不了自己軟若無骨的膝蓋,連眼睛都不能眨一下——哪怕隻是上下眼皮瞬間的鬆弛,她知道自己就會支撐不下去,昏厥過去。宋悠悠的屍體是在大廈高層的電梯門外發現的——這片區域裡有不少廢棄的樓層,有的連窗戶和門框都扒掉了。電梯出口的位置會加上鐵門,用重鎖鎖住,避免有閒雜人等進入這些存在危險的區域,導致發生意外。宋悠悠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一層,她應該是毫不知情地走出電梯,被眼前緊鎖的鐵門攔住,再想回身退回去的時候,身後的電梯門已經關上了——她被夾在了鐵門和電梯門狹小的夾層裡,連轉身都困難。這連著的十來層都早已無人租住,大廈內的工作人員和外人都不會來到這個樓層,自然也沒人會知道這夾層裡困住了一個人。風城這個時候的天氣高達三十度,宋悠悠在裡麵待了這麼多天,最後是由於高溫脫水加上饑餓缺氧,活活被熱死餓死的。死去的時候宋悠悠還保持著彎曲站立的姿勢——因為空間太狹窄,直到死她也沒有辦法倒下。沒人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咽下最後一口氣的,也沒人可以想象,一個生前如此嬌豔不可方物的女子,是怎麼絕望地掙紮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死後也無人問津。直到屍體的惡臭傳遍了電梯井,才被查看的保安發現。霍子心記得,她和雲哲前幾天也曾來過這棟大廈。這座大廈隻有一半的樓層還有人租住,工作人員告訴她,20層以上都已經荒棄了,人進不去,不用浪費時間。她和雲哲不信邪,還往上找了兩層。但打開電梯,就看到外麵鏽跡斑斑的鐵門,他們相信了工作人員的話,轉而去了彆的地方。也就是說——他們當時在這棟大廈裡的時候,悠悠可能還活著。她可能正在拍打著電梯門,用儘自己最後的力氣高聲呼救,但是卻被大樓內和外麵廠區的嘈雜,掩蓋了她最後的求救——霍子心和雲哲匆匆離去,這是悠悠唯一的生機。霍子心以為,林琛犧牲後,她再也不會麵對比十年前更難過的時刻——再也不會需要直麵這麼殘忍的死彆。她呆呆地看著那具小小的被白布包裹的屍體——因為嚴重脫水加上後期腐敗,遺體看起來比活著的時候小了一倍。霍子心伸出手去,卻始終不敢揭開那層薄可透光的布,最後被雲哲一把按住。“悠悠最愛漂亮,她一定不願意,你看到她現在的樣子。”雲哲凹下去的雙頰蒙著一層霧,看不見底下藏著的情緒,唯有冷硬如冰的手指伴隨著微弱的顫動,證明他並不是個無知無覺的人。霍子心眼前一黑,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無聲息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