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心做了一個夢,她們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還在學校的時候。警察學院裡有一條特彆長的銀杏道,秋天的時候,兩邊都是金燦燦的黃葉,如在雲端,蔓延到小路的儘頭,一望無際。悠悠穿著一條白底黃花的裙子,腳踩著地上鬆軟的銀杏葉,裙裾翩飛,長發繾綣,輕快地走在這條最美的銀杏路上。“哇,大美女啊……”悠悠出現的地方總伴隨這這樣的驚歎聲,她永遠是人群中,最備受矚目的焦點。但驕傲的悠悠看也不看,反倒是回過頭來,用細白如蔥的五指拽住霍子心,“子心,我們去吃學校大門對麵的小火鍋,好不好嘛……”她倆手挽著手出門,穿過馬路的時候卻聽見一聲尖利的呼嘯,一輛鮮紅的大卡車穿越人行道飛馳而來,撞上來把她倆分開。隻聽嘭地一聲,一股巨大的無法抵抗的力量把她們撕裂,悠悠的手從她胳膊下猛地脫落,“子心……”悠悠驚恐地尖叫了一聲,被大貨車頭重重撞上,高高地飛向空中,又如斷翅的蝴蝶,沉沉墜下。即便是在夢裡,即使霍子心清楚地知道,這就是夢。但她還是感覺到痛,剜心蝕骨的痛,讓牙齒被咬掉的痛。不管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裡。悠悠都再也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醒來的時候,空蕩蕩的病房裡隻有一個人,是畢羽。霍子心安靜地望著天花板了幾分鐘,確認自己有了足夠起身的力氣,緩慢地支撐著身體坐了起來。畢羽聽見動靜回身過來,扶住她,“你不要動——”霍子心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畢羽狠狠心腸,低聲說,“醫生說你疲勞過度,還有低血糖,建議你留院觀察。這段時間你就安心養病吧,外麵的事情,我會處理。”她抬起頭,伸出一隻手,“我要拿回我的槍。”畢羽頓時感到緊張,“你在停職,誰給你槍!”霍子心聳動嘴角,起開畢羽從床上跳下來。“行,我自己回去拿——鐘思渺那件案子已經破了,我現在不需要回避,你無權讓我停職。”畢羽見她落地的時候身體還晃了兩晃,心急如焚,“你有膽試試,看誰敢讓你領槍!”霍子心一把扯下上的吊針,鮮血順著針眼汩汩地湧出來,一滴滴如斷線的珠子往下掉,幾秒鐘就凝成小小的一灘。“老畢,死的是悠悠!悠悠!”她怒吼了一聲,眼淚盈滿了眼眶,全身猛烈地顫抖著,憤怒地看著他。畢羽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暴躁又失常的霍子心。她抓起外套,奪門而出,畢羽一時竟不敢攔她,任由她揚長而去。——雲哲出門倒垃圾,一打開門就看到霍子心站在外麵。一夜間她好像掉了十斤肉一樣,衣服鬆垮垮地掛在身上,唇臉青白,從頭到腳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我想來拿一下,悠悠的遺物。”霍子心開門見山,不願意聽見任何安慰的言語。雲哲愣了幾秒,點點頭,望向裡屋,“我也剛在整理,你——先進來吧。”這是霍子心第一次來到雲哲家。黑白灰的裝修設計,水泥毛坯的工業風地板,一看就是雲哲的風格,幾乎沒有一件多餘的家具。悠悠失蹤的這些天,雲哲幾乎都不在家裡住,原本纖塵不然的居所裡蒙上了薄灰,燈飾的開關麵板上滿是灰塵。像悠悠這麼愛乾淨到潔癖的人,如果她還在,這個她住過的房子一定不會是這樣——霍子心木木地想,心口傳來一陣疼痛。“悠悠的房間是這個,東西我還在打包,你來看看嗎——”雲哲站在客房的門口,逆著光影站著。原本白淨的臉上因為幾天沒刮胡子,長出了青黑的胡茬,平添了幾分滄桑。烏黑的眼圈顯示出他也一夜無眠,但此時此刻,似乎他也沒有勇氣,和霍子心一起進入悠悠生前的房間。霍子心隻在門口遠遠地望了一眼,房間裡的東西都被妥善清理過了。床上鋪著灰紫色的四件套,被整理得連一絲褶皺也沒有。她還記得悠悠選中這套價格不菲的床品,把鏈接發給自己的表情——期待又幸福。她大抵是,帶著未來女主人的心情,借住到雲哲的房子裡。“悠悠生前最愛整潔,我不想把房間弄亂了。你帶我去彆的地方吧,我頭暈,想休息一會兒。等你收拾好了,再來叫我。”雲哲的表情有些微妙——他這套房子隻有兩個臥室,書房沒有沙發,那他隻能把霍子心安頓到自己的主臥裡。雖然說與霍子心獨處一室,對他來說是夢寐以求的事情。但似乎他也沒準備好,這麼快就讓她登堂入室,尤其是在悠悠剛剛去世的時候。但霍子心的情況不容樂觀,雲哲也顧不上君子之儀,他輕輕打開自己那間臥室的門,“你先睡一會兒,我大概一小時左右就能搞定。等你醒了,我煮點甜粥給你喝。”霍子心兀自在床上躺著,眼睛望著天花板。隔著房門,隱隱可以聽見廚房裡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好像過了許久,雲哲在門外幾不可聞地敲門。“醒了嗎?”起身後坐在餐廳,霍子心對餐桌上的食物毫無興趣。雲哲從悠悠房間裡捧出一個大大的粉色紙盒,急著銀色的流蘇絲帶,有些艱難地說,“這應該是悠悠給你準備的禮物,盒子上有卡片,還沒來得及送給你……”霍子心停頓了半晌,接過盒子,輕輕地打開。純白的透明紗袋裡,裝著的是一對白色的高跟鞋。鞋子通身使用緞麵製作的,鞋麵上綴著一朵淡粉色的小巧的手工珠花,腳尖周圍鑲上了大大小小的水晶。鞋跟是水晶細跟,後跟的地方點綴著薄紗蝴蝶結——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這是一雙精美絕倫的高定婚鞋。霍子心展開卡片,悠悠娟秀的字跡迎麵而來,耳畔宛若響起她的鶯歌軟語:“子心:很抱歉不能陪你度過今年的生日,但我已經想了幾個月,要送什麼樣的生日禮物給你。你知道的,每年你的生日,都可讓人頭疼了——你不喜歡任何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口紅、香水、衣服、好看的包包,這些都沒辦法滿足你。直到我腦海中冒出這樣一個念頭——我想親手做一雙婚鞋送給你,作為你三十二歲的生日禮物。雖然說婚鞋好像一般都是未來老公送的,但誰叫我是宇宙最美最心靈手巧的宋悠悠呢,陸澤言那個小屁孩,想來也不敢有意見。從開學那天在學校迎新報道的地方認識你,好像從我們的十八歲到三十多歲,就是一眨眼的事情。這些年我們幾乎沒有分開過。我習慣了每天到局裡,推開門就能看見你在狼吞虎咽吃早餐。習慣了出現場的時候有你,隻要看到你鎮定自若的樣子我就知道,這個案子不難。習慣了下班的時候,把加班的你從辦公室拖出來去吃麻辣燙,再開快車送我回去——天明過世的時候,其實我真的有那麼一瞬間,想過辭去這份工作,遠遠地離開這裡——我沒有告訴你,根據天明和我的婚前協議,他留了不菲的財產給我,足可以讓我後半生環遊世界,衣食無憂。但我最終沒有這麼做,我把他留下的遺產捐了出去,然後假裝一切沒有發生,回到了局裡——從始至終,我已經習慣了每天都可以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這是能讓我心安理得、喜樂平安的生活,我最終還是舍不得讓它發生改變。不過這一年的生日,我的願望有了一些改變。我知道,儘管我再不舍,當你的幸福來了,我也要開心地目送你離開,走向那個人的懷抱,開始不一樣的下一段旅程。陸澤言是個很不錯的人,老天終究還是很公平,在奪走了林琛以後又給了你一個他。在三十三歲前,穿著這雙我自己做出來的鞋子,美美地出嫁吧!我想,你一定會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新娘。這一次,換我來做伴娘——記住是唯一的伴娘,不準再邀請彆人,哼~而在愛情這件事情上,我也會努力的,爭取來年也不會輸給你。最後,生日快樂,我的子心。——悠悠”讀完這封信的最後一行,霍子心的眼裡的淚水已經風乾了。她知道,悠悠一定不想看到她哭泣頹廢的樣子,她也不需要自己的眼淚。她要的,是像這麼多年她們一起聯手辦過的幾百起案件一樣——把真凶繩之於法,還受害者一個公平。霍子心隻拿走了這隻粉色的盒子,茫然地對雲哲說,“我沒有開車,不方便,麻煩你幫我把悠悠剩下的東西,送到她父母家的這個地址吧——”雲哲點頭稱是,她顧不得他在身後還在輕聲說著什麼,抱著這份遲來的禮物,打車回到了公安局裡。她沒有去刑警大隊的辦公室,而是徑直坐電梯上樓,走進了法醫科的辦公室——這裡還有悠悠的東西。悠悠的助手眼腫如桃,正站在悠悠的辦公桌前麵擦拭著什麼。抬頭見到霍子心進來,沙啞著喉嚨說了聲,“心爺……”忍不住再次哽咽。霍子心仿佛感覺不到悲傷,“在現場,悠悠還有留下什麼東西嗎?”“她進入大廈應該是很匆忙,身上隻有一部手機——早就沒電了。”哭泣的女孩遞上一個被證物袋裝好了的蘋果手機。“老夏他們充電後查看了裡麵的內容,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所以送回了我們這兒。我正打算清點一下,給宋叔叔和阿姨送去。”“放下我來吧,你出去幫我把門帶上。”霍子心表情麻木,助手不敢多說什麼,隻敢照做。霍子心坐在悠悠日常坐的椅子上,拿起那部手機。屏保是去雲島旅遊的時候,宋悠悠在海邊拍的照片——笑靨如花,美得驚心動魄。她進入主界麵隨意地查看了一下。點開信息,悠悠收到的最後一條短信是,“很抱歉您取消了在我們餐廳的預約,還煩請告知我們取消的原因,並真誠地期待您的下次光臨……”落款的餐廳名字,正是悠悠那天打電話,跟她提起過的餐廳。這樣說來,悠悠失約和雲哲的飯局不是意外,是她在前一天就取消了——她主動取消的。這說明她在鐵塔懸屍案發那天,還有彆的事情要做。到底是什麼重要的理由,能夠讓她放棄期待已久的和雲哲正式約會的機會,而雲哲對此都一無所知呢?宋悠悠是個路癡,平時哪怕是從家裡開車到公安局,也要依靠手機導航——“如果沒有導航,我每天都能走不一樣的路上班。”她總是這樣說。霍子心打開悠悠手機裡常用的導航軟件,最近一條搜索的記錄,是雲哲家的地址——應該是她從陳山墨案發的工地回雲哲家的時候設置的。也就是說,從雲哲家裡出來之後,她沒有設置導航,而是直接開車去了東邊的工業大廈區。問題是,悠悠這樣一個出門就找不到北的人,怎麼能做到獨自開車去一個可能從來沒去過的地方?除非一種情況,那就是……霍子心的思路被突然推開的門打斷。顏筱晴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心爺你在這兒,可算是找到你了。”“什麼事?”“我們清理宋法醫的失車時,在腳墊的縫隙裡找到了這個——”顏筱晴晃晃手中小小的證物袋,仔細一看,是一小點褐色的沙子,依稀讓人覺得有點眼熟。“拿去化驗一下。”霍子心快速地說,“還有彆的事嗎?”“噢,還有就是早上有人送來一個快遞。說是之前言少在他們那兒定製的什麼東西,過了好些天都沒人去取,就按照他留下的備用地址送到你這來了。你要看看嗎?”霍子心看著桌上悠悠留下的禮盒,從今往後,她大概再也不想收到任何生日禮物。“先放這兒吧。”她興味索然地接過,一不小心,那巴掌大的盒子掉到了地上,裡麵的東西掉了出來。顏筱晴一把抓起這個U盤大小的物件,嘴裡說道,“這是什麼,沒摔壞吧?”U盤上有一個開關樣的紅點,顏筱晴猶豫著按下去,小巧的液晶屏幕上亮起一行小字。“謹以我最寶貴的東西,獻給我最愛的人——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