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老齊依舊是第一個來到工地上班的。他的工作是操縱建築工地上的塔吊起重機,今天剛走到吊臂陰影範圍底下,他就覺察到有些異樣。夏日的太陽出來得早,現在的日頭就像春日八九點的時候。往常高空中的長吊臂都隻是在地上留下一道筷子狀的影子,今天這根筷子上,好像撚著根肉絲,還在隨風擺動。老齊抬起頭,眯眼,用手擋住刺眼的眼光,用了好一會兒才確認,吊臂頭上多出來的是什麼。那是一個男人,被黑色挺括的風衣裹著,由一根粗繩纏繞著脖子,像個掛件般直直地掛在那裡。塔吊之上,男人就這麼選在一百多米的高空,雙手僵直地放在身側,臉色青白,舌頭突出,儼然已經死去多時了。——霍子心站在鐵塔懸屍的案發現場,仰望著現在已經空蕩蕩的吊臂,太陽穴火辣辣地疼。這是一個正在趕工中的工地,好幾個這樣差不多的吊塔林立,和還沒有完成主體的電梯公寓組成一座聳入雲端的鋼鐵森林。除了發現陳山墨屍體的這座塔吊,現場其它的塔台都照常施工,大小粗細不一的吊臂往來移動,好像都圍繞著這座死亡鐵塔,隨時都要與它擦肩而過一般。這是風城新的CBD內一個備受矚目的建築項目,將來注定要成為新的商住中心。如今就在這麼核心的位置,這麼高不可攀的吊塔上莫名出現了一具男屍,而死者正是自己男朋友的繼父——本來改在今天中午,和霍子心的父母正式見麵的風城巨富陳山墨。霍子心按著額頭兩側,她眼前虛現出一張網,織得又密又細,就為了來把她捕住。老夏抓著電話,小聲地給霍子心彙報。“從現有的證據來說,對言少十分不利……”霍子心很清楚,若不是鐵證如山,老夏的神情不會這麼為難。“說吧,我聽著。”“一個是現場拍到的,言少從塔吊底層坐電梯到達操作間的視頻。工地上有幾輛大型的挖掘車,造價昂貴,所以安的行車記錄儀都是熄火後會24小時工作的。其中一輛就停在塔吊旁邊,所以拍到了言少進入和離開塔吊的時間——他是淩晨三點十分,出現在電梯口,淩晨四點過五分離開的。而陳山墨的死亡時間,就是在淩晨三點到四點之間,與言少在現場出現的時間完全吻合。”“嗯,這確實就是他出現在現場的實證,他進入了操作間,操縱吊臂把陳山墨懸到空中,受害人在升空的過程中被勒死,也可能是死了以後被陸澤言把屍體吊了上去。”老夏有些詫異於霍子心分析的冷靜,好像陸澤言是個和她毫無關聯的人。“第二個,他是開著自己的大G來工地門外的,進出的路口都有拍到他駕車到來和離開的影像。上車之前他還和一個露宿街頭的流浪漢撞了一下,這個流浪漢已經指認過他的照片了,確實是言少本人沒錯。”“嗯,視頻存在有偽造的可能,但是車輛記錄和目擊證人加在一起,就排除了作偽的可能了。”“第三,我們在勒死陳山墨的繩結和他的頸部,都發現有言少的指紋。陳山墨應該是被勒死後才套住脖子,用吊臂拉到空中的——脖子上的淤痕都是死後形成的,屍體本身沒有掙紮痕跡。”居然連指紋也是齊備的,可是犯罪天才如陸澤言,怎麼會不戴手套作案?霍子心覺得有些好笑。“最後一個,我們在塔吊的機械操作間裡發現了言少的手機——他曾經在操作間停留。手機沒有密碼,打開之後是《晝魘的世界》遊戲裡的一個界麵,畫麵正是陳山墨死在鐵塔上的樣子,畫的標題叫做《弑父》。這是一個通過私信發布給‘裂魂’的任務,也就是說,這是言少通過遊戲收到的任務指令。”餘棟的案子結束後,陸澤言曾經十分頭疼,《晝魘的世界》封停了他的賬號,讓他無法再登入。現在看來,這個賬號不僅沒有被拒絕登陸,還一直可以使用,並已經達到了可以和遊戲後麵的Boss溝通,接受信息與任務的等級。這個事情可以理解為,賬號被封隻是一個假象,實際上陸澤言與《晝魘的世界》裡的聯絡,從未停止,還越來越接近幕後設計者的核心。“我們反複檢查過現有的證據,如果不能把證據鏈推翻,那言少就是本案唯一的嫌疑人。現在我們在找奔馳公司定位言少的車輛,他本人已經失蹤,無跡可尋。按照畢局的指示,我們得馬上發布通緝令……”馬克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霍子心的神色,隨時準備好她脾氣爆發,揮拳出來,自己還可以靈巧地躲開。但霍子心居然隻是輕點了下頭,“發吧,現在就發。”“心爺……老畢今天早上從北京回來了,現在剛到局裡,其實你可以找他……”顏筱晴倒是比她還著急。“我找老畢乾什麼?他的指令合情合理,你們照辦就是了。現在開始全城通緝陸澤言,立刻、馬上。”老夏和底下的人都站著不動,霍子心瞪了他們一眼,“基本的規矩也不懂嗎?以我和陸澤言的關係,這個案子我需要回避。往後有什麼問題你們直接聽老畢的,後麵我也不會再主動問起這個案子——可彆讓我落個徇私的名聲。”她自然是不可能相信,陸澤言是殺死自己繼父的凶手。這套路和鐘思渺陷害林琛有異曲同工之妙,死局看似精妙無雙,背後一定有破解的方法。她此時最擔心的,卻是陸澤言的安全問題——要麼是他發現自己被陷害了,卻沒有信息自救,慌忙潛逃。而倘若是想得再糟糕一些,沒準他已經落在了晝魘的手裡。如果不這樣撒下天羅地網去找,那她更不可能上天入地把這個人找出來了。畢羽要求發布通緝令,也是這個意思,她當然得領這個情。理智告訴她,晝魘布下這個局,肯定不是隻要了陸澤言的性命那麼簡單。從頭到尾,她相信黑暗中隱藏起來的那雙眼睛,一直都是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她霍子心才是對方選定的對手。利用她身邊的人不過隻是卑鄙又誅心的伎倆,上一次是林琛,這一次輪到陸澤言了。可惜她來者不懼,絕不退縮。縱觀全局的時候霍子心雖然冷靜,但依然控製不住心裡對陸澤言的擔憂——她隻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亟待理出一個思緒。她打開手機,看到半個小時前,宋悠悠給她打過五個電話,她都沒有接到。霍子心回撥過去,總是響一聲就又被摁斷了,她不免覺得奇怪,問顏筱晴,“宋法醫呢,怎麼沒有留在現場等我?”“噢,宋法醫早上來看了一眼,看她的樣子是有什麼急事,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剩下的工作是她的助手完成的。我估計,她可能是去看言少的媽媽了?——蘇阿姨早上在家裡昏迷了,我們發現了屍體,上去叩門沒人答應才發現了她。”顏筱晴的話提醒了霍子心,她從千頭萬緒裡揪出一根線頭——自己應該先去看看蘇昀。一來她是最清楚陳山墨和陸澤言之間關係的人,二來自己也該去儘一下陸澤言女朋友的義務。霍子心從焦躁不安變得冷靜了許多,她往自己的座駕快步走去,不忘了叮囑顏筱晴,“再幫我繼續給宋法醫打電話,如果她不是去看蘇阿姨的,請她到醫院和我會合,我必須儘快與她討論一下。”此時此刻,除了老畢,悠悠是她最需要也最信任的人了。她一路加速開到了蘇昀入住的醫院,依舊沒有等到宋悠悠的回電。她特意把手機從靜音模式調到了震動,才小跑著衝進住院部的大樓。推開病房大門,隻見蘇昀正被兩個穿警服的同事攔著,歇斯底裡地喊,“我要出去,我要見老陳,我要找小言……”看見霍子心闖進來,兩位警察鬆開了手。蘇昀頭發散亂,毫無平日裡優雅精致的形象,見了霍子心也隻是哭喊了一聲,“山墨……他真的死了?那小言呢,小言去哪兒了……他們說山墨是小言殺的,這不是真的對嗎,子心!”霍子心沒法回答這麼多問題,她隻是做了個手勢,希望兩位同事能暫時回避一下。對方都知道她與陸澤言的關係,乾笑著站在原地,麵麵相覷。霍子心擺擺手,“放心,我隻是寬慰下阿姨,規矩我懂,不會令你們為難的。”支開了兩名看守的警察,蘇昀總算是稍微安靜了下來。一夜之間,她失去了丈夫,還可能麵臨著失去兒子,這突然的變故實在令人措手不及,語無倫次。聽了半天,霍子心隻知道昨天晚上陳山墨在外應酬,蘇昀在家裡本來是要等著陸澤言回來,叮囑一下今天和霍子心家吃飯需要注意的地方,卻被陸澤言告知有事要晚一點才回家。她等不及就先睡了,早上不知道為什麼躺在了玄關處的地上,吸入了大量的麻醉氣體人事不行,上門取證的警察破門才把她救起。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蘇昀本人也是一無所知。霍子心隻能無謂又無力地安慰她,“我相信人不是澤言殺的,阿姨放心,我一定儘快把她找出來,我還會找出真相,還他一個清白。”“子心你是不知道,我是真的擔心……擔心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一時衝動做了傻事?”霍子心豎起了耳朵,“你是指……怕他知道什麼?”蘇昀小心翼翼地望向門外,確定門外的人沒有在偷聽。“我怕他知道了我和他父親當年的事情。”父親……一時之間霍子心有些不確定,蘇昀所指,是陸澤言的生父陸鳴,還是死亡的繼父陳山墨。“說來阿姨也真是難以啟齒,”蘇昀低下了頭,眉眼都看不見了。“當年我和山墨本來已經交往了幾年,我想赴美深造,他想早日和我結婚,不願意分開。在那個年代,一個去美國的機會對我們來說,實在無法割舍,於是我不顧他的勸阻,執意去了美國。沒多久我和山墨就斷了音信往來,算是非正式地分手了吧,就是在美國,我認識了小言的爸爸陸鳴。沒想到,陸鳴對我一見鐘情,還一路從美國追著我回到了我的家鄉,在公安局找了份專家的閒職,就這麼定居了下來。那個時候,我對山墨餘情未了,還糾纏不清,但另一邊,小言的爸爸對我的追求攻勢又越來越甚。這段三角關係拉拉扯扯了大半年,最後我還是決定選擇,對我更依從、也更支持我舞蹈事業的陸鳴。我和他結婚半個月,就發現懷上了小言……但新婚前夕,我和山墨曾經單獨約過一次,我是想再確認自己的心意,也給自己的初戀告個彆。當然直到最後,山墨也並沒有開口挽留我,讓我不要和陸鳴結婚,我也就一氣之下,真的結婚了。那晚情到濃時,又多喝了幾杯,我和山墨做了……不好的事……”陳年糾葛在蘇昀姣好的臉上層層化開,變成了深淺不一的陰影。“所以其實我沒辦法確定,小言到底是誰的孩子。我是個比較天真的人,也過不去自己心裡這一關,發現懷孕當天就跟小言爸爸坦白了,我同意離婚——沒想到,陸鳴沒有責怪我,也沒追究孩子究竟是誰的。他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帶著我辦婚禮、度蜜月、陪著我孕檢,做到了一個丈夫和父親能做到所有的事。”“所以陸叔叔失蹤後,您就和陳叔叔複合再婚了?”霍子心愕然道。“是的……”蘇昀帶著哭腔,“後來我才知道,山墨家貧,對我們的感情沒有安全感。我回國後又多出來一個陸鳴,小言爸爸是海外華僑,家境優渥,這對山墨造成了很大的壓力,所以他才不敢明著競爭。直到小言父親出了事,我帶著小言來到了風城,重新遇到了山墨,才知道他一直未娶,還積攢了不少身家。知道了我的情況,他開始重頭來追求我,才有了現在……”蘇昀猛地抬起頭,“二十年前陸鳴被懷疑殺人,其實我心裡也有很多恐懼。我向他坦白自己的不忠後,雖然他看上去若無其事,但是我能感覺到,他有一些變化——雖然我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變了。這也是他經常都呆在辦公室不回家,很多時候都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麼的原因——所以要非說他就是變態凶手,說實話,我,我不能確定他一定就不是。”“如果,我是說如果,陸鳴真的是二十年前的凶手,而小言又老說自己可能遺傳了父親的犯罪學專家的天賦。會不會,是他知道了什麼,所以……”所以,也走了陸鳴的老路。霍子心心裡轟地一聲,原本她堅信不疑的東西在內心裡掙紮動搖,岌岌可危。原來這個致命遊戲的最終關卡,是從這裡開始打開的。她仿佛聽見了遊戲那個聲音在說,“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