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的種子是一早就種下的。儘管這四起複刻十年前晝魘案的案件,在作案手法、作案時間、拋屍地點等地方都做好了毫厘無差,儘管指向林琛的證據縝密清晰得就像是經過了精算一般。但正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出現得那麼剛好,反而讓霍子心覺得,隱隱透露出人為操作的痕跡。比如,這麼多起案件中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凶手在現場的痕跡,第一起麥田案中,卻偏偏留下了和林琛大小完全相符的尺碼。又比如,作為一個刑偵經驗豐富的刑警,經曆了十年的隱姓埋名都可以做到不被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卻偏偏在第四起案件逃離現場的時候,被路人無意之中撞破,並在監控探頭下留下痕跡。而在第四起碎屍案中的受害者身上發現了少量的DNA,即使發生紕漏的條件相當苛刻,需要同時出現指甲油、洗甲水等物體,看上去實在是很像不經意間才能發生的錯誤,顯得格外逼真。但由於過於“逼真”,更讓人覺得細思極恐。如果不是有意而為之,所有的破綻都是由於“不小心”和“巧合”構成的,那麼這一係列的證據鏈,也未免太天衣無縫了。而陸澤言也有和霍子心一樣的觀點。與晝魘交手了這麼長的時間,從心理上他已經摸透了對方的脾氣——晝魘不喜歡太容易解開的謎底。他操縱遊戲用戶擺布人生死的樂趣,就在於從一開始就設置無解的死局,把所有的因素都放到最完美恰當的位置,給你一個你更可能會相信的場景。雖然從正常的心理學上來說,人會傾向於選擇自己更願意相信的事情。那麼林琛是晝魘,這就屬於是一個反人性的結論,可是晝魘偏偏就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讓你開場就走入密室般的困局。超出陸澤言預料的是,這一次遇上和林琛有關的事情,霍子心並沒有表現得像在風城理工大學的宿舍男屍案中,麵對孟司遠時的感情用事、心態失衡。“我說過,同樣的錯誤在我身上不會發生兩次。上一次我差點槍殺孟司遠,是你替我隱瞞了,我才能有繼續做警察的機會。我肯定要對得起你這份‘包庇’。”兩人一拍即合,決定合謀演出一出戲。霍子心和陸澤言一直懷疑,公安局內部有內鬼,所以晝魘和他通過殺人遊戲操縱的凶手,才能總是搶在警察的前麵,讓他們屢屢受挫,也因此造成了多名證人的離奇死亡。不管這個內鬼是晝魘的眼線,還是就是晝魘本人,隻有讓全世界所有人都以為,霍子心眾叛親離,與整個風城公安局一刀兩斷;要讓晝魘相信,霍子心是避過了所有人的監視,選擇一個隻有自己和林琛知道的“安全”的地方,那個不知真假的“林琛’,才有可能露麵。隻是在計劃製定的時候,還沒有驗證林琛的DNA。當宋悠悠做出二次結論,屍體上所發現的DNA,就是屬於林琛本人,確實讓他們都始料未及,但霍子心和陸澤言的信念從來沒有動搖過。“你對我說過,對我隻有一個要求,就是不管最後看到的真相是什麼,一定要記得用理智和邏輯去分析——要相信你做的人物畫像沒有錯。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我可以用我的人格、生命、我頭上的警徽起誓,林琛絕對不是符合那幾大特征的人。”於是計劃按照既定的部署照舊執行了下去。在畢羽麵前崩潰、交槍,在刑警大隊眾人眼前神情呆滯地離開,和陸澤言在公安局門外肆無忌憚地大吵分手,這些都是在做給暗處中的那雙眼睛看。包括赴約那晚甩開樓下那些“尾巴”的方式,連被畢羽派去的馬克顏筱晴、小顧小齊全都蒙在鼓裡。就連畢羽也是在霍子心準備出發去天文台之前兩個小時,才知道了她和陸澤言所謀劃的一切。畢羽幾乎氣到昏厥,“這麼冒險又瘋狂的計劃,你這個時候才告訴我,憑什麼相信我會幫你?”“因為你也不可能真的相信,林琛就是晝魘。”畢羽想了想,“這倒是……如果說我能相信林琛都是晝魘了,那我還不如覺得,我自己是晝魘呢。”“所以,你隻能幫我。”霍子心站在走到露台邊,關掉了房間裡的第一盞燈。“算你狠……”畢羽撓頭捉腮,繳械投降。而從霍子心孤身一人踏上天文台頂層,見到林琛的那一刻起,那種本能的懷疑變得越來越確定。十年前的霍子心最討厭黑色,她從來沒有穿過今天這種風格的裙子。在天文台上林琛向她求婚那一晚。她是穿著睡衣被他從宿舍樓底下直接拽走的——那是一條白的純棉公主睡裙。她故意挑了這麼一條風格迥異的衣服,目的是想看看林琛見到他的時候,會不會有異樣或者驚訝的眼神。但是他居然會說,“你穿這樣的裙子,總是這麼好看。”除了在監控視頻裡看到過林琛模糊的影像,這是她十年後第一次用親眼目睹林琛的臉。他和十年前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眉眼五官下頜的曲線,鼻子上的棱角,都一模一樣,歲月仿佛隻是路過,沒有改變過他分毫。但就是這種與當年極限接近的相似,讓霍子心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一個正常人怎麼可能和十年前毫無區彆。可以解釋這種現象的一種假設是,現在的“林琛”是照著十年前的林琛做的。因為沒有人知道,一個生命停止在十年前的人,十年後應該如何合理地老去,更沒有真實的圖像可以進行模仿。霍子心假裝不經意地向林琛靠近,卻被他笑著拒絕的時候,她幾乎可以確定,這個人絕對不是林琛——她愛過的林琛,那個十年過去了還記得在天文台上發生過的一切的林琛,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對她有抗拒警惕的情愫。最有可能的理由是,眼前這個人不願意和她靠得太近,露出馬腳,甚至是發生身體接觸——即使過去了這麼多年,林琛的氣味,觸摸到他身體的感受,這些都像刀刻般在她心上,曆曆在目。當然也有讓霍子心感到難以分辨的地方,就是林琛的聲音。眼前這個人開口說話的音調語氣,活脫脫就是一個林琛,和記憶裡的聲音嚴絲合縫。但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她開始懷疑起鐘思渺來。鄔曉君的案子結束後,他們結隊去醫院看鐘思渺,曾經見到鐘思渺一人分飾多角模仿卡通人物的聲音,惟妙惟肖,完全可以去做配音演員。林琛當年作為全省係統內最優秀的刑警,曾經留下過不少視頻音像資料用作內部觀摩,隻要有足夠的技能,模仿他的聲音並不是無法做到的事。所以在提示假林琛附近有多個狙擊手,勸說他繳械投降之時,霍子心故意提到,“作為一個警察……”“林琛”的反應自然而然,基本上霍子心可以認定,這個人本身就是個警察無疑。鐘思渺掏槍的決定迅速果決,從拒捕到被兩邊的狙擊手擊中,是不到一秒內的事情。她還來不及問到更多的細節,但她在猜到他身份的那一刻,就已經差不多估計到了最可能發生的結果——鐘思渺一直是個力求完美,凡事都要做到超出滿分的人。他坦然赴約,就早已做好了必死的準備——連鄭霖宇那樣最普通的《晝魘的世界》裡的玩家,在臨死前都會笑著說出“我們這樣的人,不該被任何人抓住。”晝魘本人又怎麼可能會束手就擒,淪為階下之囚。鐘思渺突然被揭曉的身份,讓整個風城刑警大隊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與神話般的存在林琛相比,鐘思渺不過是平日裡一起並肩作戰的手足,也不是最起眼的那一個。但當大家發現一個震動了全省的特大連環案凶手,竟然就是潛伏在風城刑警大隊的一名普通乾警,不禁會讓對日常所看到的世界產生懷疑——那些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人事後麵,都能隱藏著如此多的秘密。一個看上去積極正直、樂觀憨厚的優秀青年,竟然手染了多人鮮血的凶手,令人喟歎不已。馬克帶著顏筱晴,嘴角的油漬還沒有擦乾淨,像一陣旋風般衝進來,目光迷茫。“為什麼他們說,鐘思渺是晝魘?當時我們可是都一起差點死在了餘棟的槍下……”幾乎是同時,馬克恍然意識到,晝魘布的這個局是何等的精妙——沒有什麼比以自己的生命作餌更讓人信服了。暗中給餘棟提供越獄所用的刀片的人就是鐘思渺,豁出命去吃下的那三顆子彈,讓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一個能夠為了抓住凶手付出生命的人,自然不會把他放在內鬼的行列。而在醫院養傷的漫長歲月,更是為他提供了大量沒有人覺察、也不會被同僚們在意的空白時間,讓他有更多機會去實施自己一環又一環的犯罪計劃。“鐘思渺,我可都聽見主治大夫投訴你了啊,說你逮著空就想往外跑……”依稀記得,在鐘思渺的病房裡,霍子心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可是不對啊,DNA鑒定出來的結果,明明就是林琛。化驗報告是我從省廳取出來的,怎麼……”馬克覺得還有一個巨大的疑團,腦海中突然閃回的記憶,幫他解答了這個問題。“我想起來了,那天心爺和悠悠姐你們給了我公函,讓我去省廳去林琛的DNA報告。我每天來得晚,局裡停車場沒地方,我習慣了把車停在外麵的小路上。那天我走到車跟前的時候,發現右後輪爆胎了,正打算打車,遇上鐘思渺跟那兒開車路過。我當時問他,怎麼會不在家休養,到處瞎轉,他說待在家裡無聊,很想我們,所以正打算去局裡看看有沒有可以幫忙的地方。知道我有重要任務在身以後,他主動提出送我去省廳,然後來把我送到了公安局門口。路上他開錯了路拐進了一條小胡同,我怕他蹭上兩邊停的電動車和小攤,就下車幫他指揮了一段。想必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掉包了DNA報告……”“這麼重要的情況,你為什麼之前不說?”宋悠悠一雙杏眼紙瞪著馬克。馬克攤手,“這……我們和鐘思渺都是自己人,他送我去也算是一起執行任務,這麼順理成章的事情,我怎麼會想到要說。而且,自從拿回來這報告,局裡全亂了,我也想不起這茬事……”一直懸而未決的那個在殯儀館的案子中,進入過崔玉珠的家給衣架動手腳的人也有了下落。老夏無比沉痛,“我們之前在視頻裡做人臉識彆,查找的都是女性,忽略了男性。崔玉芬被稽查期間,鐘思渺確實曾經進入過崔玉珠所在的小區。而且他用的是查案的名義,也沒用在訪客登記上留下記錄。”“鐘思渺是不是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家鄉?”陸澤言在電腦上已經沉浸了許久,抬起頭來,“他戶籍上的籍貫信息改過了,我查到了原始記錄,他出生的城市,就是玉川。”諸多的碎片被這樣一一串聯起來,逐漸地拚湊出整個事件的脈絡。霍子心不知道是該驚歎於鐘思渺隱藏得如此之好,還是遺憾於自己沒有更敏銳地發現其中的異常。隻是那樣一個循規蹈矩、兢兢業業,為了查案可以付出自己全部精力和生命力的人,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魔鬼?霍子心百思不得其解。“叮——”地一聲,霍子心的手機屏幕亮起,提示她收到了一封新郵件。眾人的目光一起落在發件人的姓名上,立即彙聚成了全場唯一的焦點。這封新郵件的標題是——鐘思渺: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