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線索在這一天開始如雪花般飛向專案指揮中心。林琛,這個曾經在風城公安局就等同於“英雄”二字的名字,突然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惡魔的代號。更多懷疑的論調被一一列出。首先,第一起麥田碎屍案中發現的那個腳印是44碼,而根據回憶,林琛的鞋碼也正好是44碼。再者,林琛當年按照霍子心留下的提示,獨自前往地下水道內的密室尋找晝魘,是通過他在遺留下的工作手記裡被人所知的,並沒有任何人親眼見到,也沒有除了他本人以外的其他人知道。另外,當年被判斷在地下水道裡的爆炸現場中死亡的人是林琛,隻是通過密室天花板上岩石縫裡的一點血肉組織進行的DNA鑒定,剩下的隻是無法檢測的炭化組織,在當時的技術下完全可以偽造。DNA鑒定的這一點得到了當時現場法醫之一的宋悠悠的確認——雖然她十分擔心霍子心的精神狀況,也無法相信自己信任並痛心了那麼多年的林琛師兄竟然就是所謂殺死“他”的凶手。但她不得不承認,偽造和假死,在法醫學上都是完全能夠成立的。而一旦懷疑上了林琛就是晝魘,已經發生的四起連環案的受害者身份也很快得到了確認。“這四名死者分彆是玉川市三個區公安分局裡四名警察的親屬,在麥田和廢棄鐵道上發現的死者是其中兩名警察同誌的女兒。鶴鳴巷發現的死者是另一名同誌的妹妹,最後在銀時商場通過氣球拋屍的這位,還沒有找到全部的屍體,但是通過DNA鑒定也已經確認了身份,是第四位同誌的表妹。”“玉川雖然是個小市,公安分局也有那麼多人,你們是怎麼這麼快就確認了所有的受害者身份?”宋悠悠覺得這一切有些太快了。“玉川離我們太遠,四名死者隻有年紀最小的那位還在玉川上學,報了失蹤。外地的三個都是近一兩天才發覺不對勁的,有兩個一直都沒有申報。等協查信息觸達到了玉川,我們也已經有了懷疑對象了。前麵兩具屍體拚湊起來比較完整,可以直接進行辨認,所以很快就被認了出來。第三具屍體缺軀乾但是頭部找到了,花了點時間也就能夠確認了。這個時候我們就發現了其中的問題——這三名死者家屬,分屬於三個不同的區公安分局的同誌,但曾經都在一個派出所工作過。”“然後當時和他們在一起工作的還有第四個人,你們找到了這名同誌,發現他家也有年輕女性失蹤。再一進行DNA鑒定,還真的就匹配上了?”宋悠悠已經大概猜到了緣由。宋悠悠拿著玉川公安局傳真過來的DNA化驗報告去辦公室找霍子心。霍子心把自己鎖在隊長那間獨立的辦公室裡,拉下了所有的百葉窗。一乾下屬趴在玻璃外牆上往裡張望,大氣都不敢出。雲哲和陸澤言倒是破天荒地站在了一起,而陸澤言手裡捧的一杯抹茶拿鐵,已經徹底涼了。此時此刻,也隻有宋悠悠,敢敲那扇門了。宋悠悠在門外輕輕地說,“子心,我們確認受害者身份了。”良久,門輕輕拉開了一條縫,裡麵黑洞洞的,像是沒有人。宋悠悠推門進去,房間裡沒有開燈,隻有一股令人窒息的發苦發澀的煙味,讓她頭暈目眩。“這四名受害者,都是玉川三個區公安分局四名同誌的家屬——這四名同誌,十五年前在玉川市下麵的中和派出所工作。”林琛在畢業前曾經主動申請到全省最邊緣的城市實習過半年,當時就是在一個基層派出所。霍子心曾經跋山涉水跑到玉川去看過他一次,還記得那個派出所在玉川市區最偏遠的地方,門口的牌子都破破爛爛的。而那派出所的名字,就是中和——這都是關於林琛的事,她不可能不記得。宋悠悠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勸她,兩人在黑暗中無聲地對峙著,直到宋悠悠助手的電話打破了平靜。“我們在銀時商場那具屍體的碎塊中發現了不屬於死者本人的DNA,混合著洗甲水的成分,但還能檢測出完整的結構。”凶手為了防止留下指紋和汗液,應該是先在十個手指腹部上塗了指甲油,避免留下指紋,然後再戴了手套——這是雙重保險。而第四名死者是開美甲店的,身上應該是攜帶了洗甲水,在反抗的過程中洗甲水灑落了出來,打濕了手套並且洗去了指甲油。裸露的手指和手套摩擦,會有人體細胞滲出。但一個男性凶手可能並不會注意到洗甲水這一點,所以才意外留下了自己的DNA。”在隻有兩個人的密閉空間裡,聲音通過話筒振動,也能夠聽得一清二楚。林琛的父母在這十年前相繼去世,他也沒有彆的親屬可以進行DNA匹配。但宋悠悠記得,林琛的DNA化驗報告在省公安廳的檔案室裡還有一份存底——當年差點作為無用的信息銷毀,但宋悠悠出於感情的因素夾在了其它資料裡,本來打算永久封存。現在晝魘相關的案卷都已陸續啟封,林琛的DNA存檔自然也可以拿到。隻是她不知道,該如何跟霍子心提出,要將凶手的DNA和林琛匹配這件事。“讓馬克帶著公函,去一趟省廳,把林琛的DNA報告拿回來吧。”黑暗中,宋悠悠看見霍子心坐著的位置,一支新點燃的煙頭忽明忽滅閃著光。“我就在這兒,等你的匹配結果。”霍子心耳畔不斷地回響著鄔曉君的聲音,“你,還,愛,他,嗎?”黑暗中那朵玫瑰花時而破裂,時而又再次合為一體,紅得觸目驚心。從林琛犧牲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再也沒有收到過任何人送的花。以至於連她自己都快忘了,她最喜歡的,也是玫瑰花。——馬克回到風城公安局的時間,比預期的要晚一些。“路上車出了點問題,宋法醫還在嗎……”“我在這兒。”很少有人看到過宋悠悠這樣不修邊幅的樣子。她一隻腳穿著皮鞋,一隻腳還踩著解剖間裡用的拖鞋,快步從法醫辦公室出來,接過馬克的檔案袋,顫抖著打開。她對著死者身上提取到的凶手的DNA圖譜已經看了幾個小時了,隻需要掃一眼林琛的記錄,就知道二者之間是不是匹配的。但她不想也不能接受這個結果——宋悠悠眼圈泛紅,抬起手背讓眼淚縮了回去,所有的人都擔憂又緊張地看著她。“我……我想我還得掃描到電腦裡,進行電子二次匹配。你們等等,讓子心也……再等等。”霍子心最後等到的不是宋悠悠,而是畢羽。“我們現在有非常重大的證據證明,晝魘就是林琛。作為他的未婚妻,你需要立即退出專案組,不再參與相關的調查工作。”霍子心不說話,畢羽打開房間內的燈。突然的明亮對普通人來說十分刺眼,但霍子心眼睛眨也不眨,隻是怔怔地望著前方。畢羽心有不忍,但還是說:“不隻是你,悠悠、我,都不適合再經手這個案子。嫌疑人是對我們都很重要的人,你一定能理解,這是最基本的回避原則。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吧,我相信,事情最後一定會水落石出的。”曾經肝膽相照,可以以性命和後背相托的兄弟,十年來一直被認為,像一個英雄般站立著死去的兄弟,居然就是隱藏得最深的幕後黑手。這樣的劇情,原本隻應該出現在電影裡,現實對畢羽來說,也是如此的諷刺。但他拒絕悲傷,他還要把未完成的事情,徹底結束。霍子心站起身來,把警官證、配槍、刑警大隊的鑰匙通通交出。沒有再和任何人打一聲招呼,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中,無聲地、緩慢地,走出刑警大隊辦公室的大門,走下樓梯,穿過公安局內的操練場,走向那扇每天隻要上班看見,就覺得充滿希望的大門。這十年來所有的堅持、執著、熱血、付出和等待,換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結果?靜默裡陸澤言氣喘籲籲地追上來,這段路是他此生走過最長的一段路。就是從辦公室到公安局門外這短短幾百米的距離,稍微慢一拍,他覺得自己就會永遠失去霍子心了。“我知道,你接受不了這個結果,任誰都不可能接受這個結果。但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的結局,都是我們想接受的……”霍子心有了一點兒反應,她停下來,看著陸澤言,“你也認為,晝魘就是林琛?他——根本不符合你之前分析的那五大特征的人物畫像,除了最後一條——他是個警察。”陸澤言試圖安撫她,“你也知道,犯罪心理學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心理側寫有超過30%的概率是錯誤的。承認錯誤對誰都很難,對我也一樣,但是DNA比對是騙不了人的……”“不可能,我,不可能接受。即使是林琛還活著,這也不能說明他就是凶手。他是注定要當警察的人,從踏進警察學院的那天起就是所有人矚目的明星。他還是風城乃至全省公安係統裡最優秀的警察,他當時還有我——他有什麼理由,需要這麼做?”“其實是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的……”陸澤言扳住她的肩膀,“是的,那五條,除了最後一條,看起來林琛都是不符合的。但是你不要忘了,這些特征是基於這大半年來發生的案子分析的——因為在這之前我根本不是很了解十年前案子的全部。十年會發生很多事情,他會遭遇很多想象不到的事——比如,也許在這十年前他經曆了他所謂認為的感情創傷,比如他看到了自己的愛人,和彆的人出雙入對、而耳鬢廝磨、甚至是同居?”從陸澤言和霍子心認識的那天開始,《晝魘的世界》支配下的殺戮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加瘋狂。這似乎也像是某種嫉妒憤怒的情緒,隨著另一半的變化而發生著劇烈的變化。也許,是自己的背叛,背叛了這十年來對林琛信誓旦旦的承諾,才會讓所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到了現在這一步。“我們……分手吧。”霍子心輕輕地推開陸澤言,沒有表情。“也許從一開始,我們就不該開始這段感情。這是對我們的懲罰——雖然是用傷害彆人的方式。”“你相信我,我們一定會抓到他的,這些事可能是由於我們造成的,但並不是誰的錯誤。”“我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因為仇恨。”霍子心雙手茫然地交錯在胸前,“我不可能和一個,認為林琛是凶手的人在一起,絕對不能——就算全世界都認為林琛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殺人犯,我對他的信任,也不會有損分毫。”最後這段話徹底地戳穿了陸澤言強大的心臟,他的手從霍子心的手腕處滑落下來。原來真的有十年都不會改變的感情。哪怕陰陽相隔、不複相見、哪怕全心全意愛過的人成了一直都在尋找的敵人,這種感情也固若金湯,顛撲不破。隻是這段感情,不屬於他和她。在霍子心和林琛這兩個名字麵前,他不過是三個人電影裡麵,沒有姓名的那一個。他知道他幫不了她,能夠做的,隻是安靜退出。“如果這段時間你要回家住的話,肉肉和心心先養在我那兒吧。等到事情結束……”霍子心並沒有聽到陸澤言後麵的話。等他再抬起頭的時候,身邊已經空空蕩蕩。隻有微風帶著細雨,在初夏也讓人感到寒意。——幾天後,風城各大商業中心的LED輪播屏,在一夜之間被一個神秘的客人買下,全天候24小時地滾動播放。霍子心從沒動用過家裡這麼多錢,唯有在對待林琛這件事情上,她可以能毫無顧忌,付出一切。這場遲到了十年的約會,她選擇,以命相約。屏幕上依然是那段《晝魘的世界裡》金發天使的開機動畫,配音是霍子心冰冷的聲音。“我還愛你。三天後淩晨十二點鐘,在隻屬於我們的地方,我等你,一直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