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二十年前的案子與陸鳴的關係,徐能有些不自然。“這六起變態碎屍案都發生在南臨,當時國內的刑偵技術遠不如現在,城市裡也很少能有監控探頭覆蓋。所有的案件都是以受害人屍體的不同部位被拋棄後,我們才能發現。這個連環殺手來去無蹤,我們幾乎一點線索都沒有。”“當然我們也有做彆的嘗試。專案組引入了心理側寫,通過前麵幾起案子,受害人的死亡方式、屍體特征、拋屍方法這些方麵,對犯罪嫌疑人的形象進行了還原,總結出了幾點凶手可能的特征,試圖以此去尋找可能的懷疑對象。”畢羽聽上去覺得有些玄乎。“心裡側寫在現在應用比較廣泛,準確性也更高,但也不像文學作品裡描述的那樣,神乎其神。不過如果老徐你還記得一些,可以先講出來我們一起看看。”“心理側寫的結論認為,凶手年齡在30歲到40歲之間,受過良好教育,有著不低的社會地位。從行凶到拋屍的過程中,凶手十分冷靜,沒有留下任何破綻,說明凶手不僅性格穩定,心思縝密,在現實生活中也應該是家庭正常、社交正常的人。因為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一個特立獨行、離群索居的人,很容易被辨識出來,正常的社會屬性更有利於掩飾凶手的身份。而從分屍的手法看,凶手不僅具有醫學或者手術背景,更有偏執型人格的心理障礙和嚴重的強迫症。這源於屍體被分成的肉片過於精細,不是強迫症到極致的人,不可能這麼細致地處理屍體。”徐能描述裡的每一條,都如同為陸鳴量身定製一般。雖然父親的過去,基本靠陸澤言從親朋好友那裡挖空心思地打聽,加上自己成年後一點一滴的調查拚湊而成。但這些對於凶手形象的揣摩在陸澤言看來,確實與陸鳴的情況高度吻合。“你們用當時十分不成熟的心理側寫技術,做了一個粗陋的結論。然後‘按圖索驥’,尋找和你們這個結論能夠扯得上關係的人。然後發現我爸爸剛好能被你們這個框套進來,所以他就成了你們懷疑的對象。”“不全然是這樣。凶手拋屍的地方,多在鬨市,附近有大量人口聚居,我們一直在各個拋屍地點附近走訪。第六起案件雲萌萌案發生後,根據附近一個小賣部店主的回憶,在裝有碎屍肉片的塑料袋出現的前一天,曾經有一個中年男子到店鋪裡買煙。因為那種煙是國外生產的,口味也和當地出產的香煙差彆很大,很少有銷路。突然有人來指名道姓買這種冷門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根據小賣店店主的描述,他還看到那個人的衣袖上,有黑褐色像血跡一樣的東西。”“那個人買的煙,是叫做‘天和’?”陸澤言從不抽煙,對霍子心遠嚇死人的煙癮也時常感到頭痛,都是源自於童年時的記憶。小的時候,爸爸總愛抽一種黑色外殼,扁扁的盒子,煙杆很細的香煙。這種煙的味道與眾不同,是枇杷味道的,很像自己兒時咳嗽被母親追著硬灌下去的川貝枇杷露的味道,因而總讓陸澤言感到厭煩。陸鳴失蹤之後,母親蘇昀把家裡跟陸鳴有關的東西基本都扔掉了。陸澤言的世界裡,再也沒有“天河”黑色殼子出現,一如父親的失蹤,突然、果決、毫無預兆。“你能說得出這種煙的名字,說明你還有孩童時的記憶。不錯,就是“天河”,一種在那個時候很少有人會買的煙。你的父親當時是南臨公安局的特聘專家,我們之中有一個同事聽過他的講座,見到過他抽這種煙。加上陸鳴很符合心理側寫的凶手特征,這是我們首次把他納入了嫌疑人的考量。”“那後來這個小賣店店主,指認了我父親就是當時買煙的人嗎?他衣服上的血跡,證明了屬於第六位死者雲萌萌嗎?”“我們沒有來得及完成認人的程序。”霍子心嗅覺敏銳,“那個小賣店店主,出事了?”“沒錯。”徐能忍不住向霍子心伸手,“帶煙了嗎,霍隊長?”霍子心從取出一隻煙,連同打火機一起遞給他。“小賣店店主死於車禍,就在前往公安局認人的路上。肇事者是一名普通的貨車司機,自稱是疲勞駕駛又被路邊廣告牌鏡子晃花了眼,車禍是意外。我們沒有找到店主生前描述的那件帶血的外套,你們家中的衣物,也沒有任何一件能檢驗出血液的成分。”“所有的線索到這裡就斷了。當然還有很多無法解釋的巧合。比如說因為屍體被破壞太嚴重,這六起案件沒法判斷詳細的作案時間。但是你爸爸有專屬的辦公室,並且在南臨工作的幾年期間經常住在辦公室不回家,所以他有大量無不在場證明的空白時間,無法證明自己在做什麼。而且你爸爸在美國修過醫學專業,具備分屍的能力,包括破壞衣物上的血液成分的能力。還有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不管是你家裡的擺設,還是陸鳴辦公室內的物件布置,稍有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個做事有獨特順序、需要嚴格遵守自己的行為邏輯,具備典型的強迫症特征的人。而這個變態凶手呈現出極高的反偵察能力,這是沒有受過訓練的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種種細節彙聚起來,似乎都在告訴我們一件事——陸鳴是凶手。”“你說的這些我不否認,我爸爸確實有強迫症,而且他是一個有極致完美主義的人。但是你們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就是凶手的作案動機。”陸澤言站起來,慢慢走到徐能的麵前。“殺人凶手對這六名死者都實施了性侵,但我爸爸沒有這樣做的理由。他和我媽媽的感情深篤,隻能用‘完美’兩個字來形容。我看過我媽媽當年的日記,看過他們從認識到結婚到我七歲前的照片,我也記得我們一家人的生活。我爸爸有可能殺人,但他不可能對彆的女性下手——這簡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實際上,我們也隻是懷疑,我們也認為可能隻是巧合,沒有任何證據可以直接證明他的犯罪事實。而我們也不能做什麼,你爸爸是有綠卡的人,我們不能限製他的行動。一個月後,他去美國處理事情,不久就失蹤了。但這其實是反過來加大了他的嫌疑,他和你媽媽鶼鰈情深,那時你又那麼小,要是沒事發生,他為什麼要消失?”“你們根本無法理解,你們這些毫無根據的懷疑,對我爸爸來說,意味著什麼。”陸澤言轉過來對霍子心說,“我爸爸很小就跟隨家人在美國定居,我媽媽出國演出的時候他們認識了,他對我媽媽一見鐘情。但是我媽媽的事業發展主要在國內,我爸爸是為了我媽媽回國的,在南臨那個所謂的特聘專家的工作,也是大材小用。我爸爸對我和我媽媽很寬容,對自己卻十分嚴格。他們急於破案,把莫須有的嫌疑硬扣在我爸爸身上,他繼續留在國內的話,根本無法接受。”此時霍子心不知道怎麼安慰陸澤言。從推理的角度來說,陸鳴確實有一定的嫌疑。但是從二十年後的刑偵要求來說,陸鳴完全可以是與此案毫無關係的人。“陸叔叔的嫌疑那麼突出,還是因為在當時的客觀條件下,同時能滿足這麼多條件的對象太少了。而那個目擊證人小賣店主,又死得蹊蹺。”“我們換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我父親在美國和中國都參與了多起案子,打交道的都是惡名昭彰的變態凶手,有不少仇家。如果我父親不是凶手,但卻又有這麼多證據有意無意地指向他,那隻有一種可能性,就是有人故意陷害他——而陷害他的人,是和他差不多,甚至是水平高過他的人。這種人我不知道在哪裡找,但是我相信,是有這樣的人存在的。這個人可能低估了當時國內偵查案件的判定條件,所以這些表麵的證據沒有得逞,那假設你是這個人,你會怎麼做?”“你的意思是,你父親也可能不是失蹤,而是遇害?”畢羽摩挲著下巴,有些為難地看著霍子心,“可是子心告訴我……”“她告訴你,我曾經懷疑過一個在美國迦南美地出現過的論壇ID,和我父親有關。我至今也持有這個觀點,但這僅僅隻是我的懷疑。即便證實了那個ID和我父親有關,他的生死,我依舊無從得知,不是嗎?”氣氛陷入了冰點,最後還是由徐能終結了沉默。“我今天請你們來的原因,是因為敏敏的死讓我知道,你們現在要找的那個凶手,絕非泛泛之輩。我把我認為有價值的線索說出來,可能能幫上忙。我能說的就這些了,真正的答案是什麼,隻能你們自己去探尋,”從徐能家裡出來,三個人都默不作聲。陸澤言這些年花費了好大的力氣,也隻得到了二十年前那起連環案非常模糊的信息。這是他離父親最近的一次,但從徐能的敘述裡,他隻覺得包裹在父親身上的疑團更大了。他最擔心的事情到底沒有發生——當年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能確定陸鳴的嫌疑,確鑿到他不能自欺欺人,必須接受自己是一個變態殺人犯的兒子的事實。但與此同時,對父親現狀的擔憂困惑又陡然加重。世界之大,他不知道父親到底在哪個角落,甚至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隔著生死,不確定他們還有沒有重逢的機會。畢羽試圖打破尷尬,“子心,宋悠悠呢?說好了一起過來,臨了了她說有事不來了。”“噢,今天雲哲拆線,她在醫院呢。”霍子心腦海裡都充斥著關於陸鳴的信息,漫不經心地回答。畢羽從中嗅出了一絲不尋常。“雲哲拆線,和她……有關係嗎?怎麼覺得從去龜背村開始,她就特彆喜歡湊熱鬨。”“在學校的時候雲哲師兄和我們本來關係就不錯。在龜背村的時候,我們從被困的肉窖裡沿著山崖走脫,還是雲哲師兄保護的悠悠。師兄在風城無親無故的,悠悠去多照顧下也正常。”“不對。”畢羽搖搖頭,“一到男女感情,你就是個豬腦子。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宋悠悠大學的時候暗戀過雲哲。”“噗!”霍子心這樣嚴肅的人,都差點笑出聲來。“老畢你敢造悠悠的謠,就不怕她拿最大的手術刀,把你在法醫台上解剖了?她長這麼大,從來都是被人追,不要說暗戀了,單戀都沒有過的。”“所以啊,她這麼要麵子的人,暗戀被拒當然不會告訴你了。雲哲畢業那屆的送彆聚餐,宋悠悠借著酒勁兒跑到男生堆裡和雲哲眉目傳情,但是雲哲坐懷不亂,視若無睹。這事我們都知道,隻是雲哲不喜歡彆人拿他開涮,我們也照顧宋悠悠的麵子,才守口如瓶的。”霍子心突然想起來,宋悠悠和賀天明舉辦婚禮前,在舒婉婷的美容會所裡那一番關於感情,雲裡霧裡的話,有一點兒相信畢羽的意思。“那你這會兒又乾什麼說出來?”霍子心提高了音量,故意想引起陸澤言的注意。“再說賀天明才死了多久,移情彆戀,也沒這麼快吧?不過沒關係,我等下也要去醫院看雲哲,把今天的信息,和他們共享一下。我問問悠悠去。”陸澤言兀自走在前麵,哪怕是聽到雲哲這個名字,都沒有回頭看霍子心一眼。她繼續征求畢羽的意見,“從現有情況看,我認為可以讓雲哲師兄繼續留在專案組內,您同意嗎?”“同意……誒小言你去哪兒,我倆是坐你的車來的你忘了嗎?”陸澤言對身後的一切充耳不聞,沉默地越走越遠。霍子心拉住畢羽,輕聲說,“讓他安靜會兒吧,我打個快車送局長大人你……”從醫院回來,許久沒有回家的霍子心,準備回家看看沈月凝女士和肉肉。走到小區門口被一輛黑色轎車裡的人喚住,搖下一半的玻璃窗裡,是一張氣質優雅不凡的臉。“蘇阿姨?您怎麼會在這兒呢?”霍子心有些吃驚,還有些窘迫。她今天毫無準備,穿著日常不修邊幅的那一身,隻怕是也會讓蘇昀大吃一驚。蘇昀摘下墨鏡,笑得不動聲色。“還真是你,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呢。我有兩句話想對你說,但是我不想讓小言看到,打你電話不通,打給畢羽他說你回家去了,我就冒昧地在這裡等著了。不介意的話,可以上車坐幾分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