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是,審訊不費吹灰之力,徐能就承認了,跟蹤饒敏的事實。“我之前在公安係統乾了好幾年,換了個完全不同的部門,能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不想失去今天的位置,所以一直對敏敏的事閉口不談。但是我也知道,你們早晚會找上門來,看眼下的情況,說與不說,也由不得我了。”陸澤言說,“上次去你家傳喚你,我覺得你的兒子小跳,在聽到你妻子相關的事情的時候,表情也不太正常。現在十幾歲的孩子,已經懂不少事了,我就推測,你和你妻子之間的關係,絕非你描述得那麼正常。你們之間肯定有問題,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大問題。”徐能歎口氣,“是,我是跟蹤過敏敏一段時間。早年那些專業功夫,多少還記得一些,跟蹤個女人,不是什麼難事。不僅我自己跟蹤過,我後來還找私家偵探跟蹤過敏敏,就是想找到她的把柄。”“你是懷疑她在外麵有人?”“不,是我在外麵有人。”徐能低聲說,眼皮耷拉了下來。“我和饒敏是結發夫妻,風雨同路也二十年了。以前年輕,我也一心撲在仕途上,倒也沒覺得感情有什麼問題。自從我們有了小跳,她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我在外麵工作越來越忙,兩個人慢慢感情就淡了。敏敏發現我有外遇的事情以後,十分暴躁,一直讓我和外麵的那位斷了,不然就要鬨到商務廳去,讓我身敗名裂。”“我本來想著,我也這把年紀,還能折騰個幾年,不如就隨了敏敏的意,回歸家庭。這樣前途保得住,家也保得住。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一旦打破了,再好的關係也是千瘡百孔。我也一直覺得那事兒能過去,但是真的就是再也過不去了。敏敏以前一心為了家庭,也很賢惠,出了這事兒之後,性情大變,不僅迷上了交誼舞,每天都要出去找樂子,對孩子也是不聞不問,越來越差。”“有一次我出差回來,看到小跳雙手被電線捆著,吊在衣架上,兩個手腕都被勒得又紅又腫。我把孩子放下來,細細查問,才知道,我不在家的時候,饒敏對孩子非打即罵,吃飯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還每天逼著他不睡覺做作業,玩命兒地給他找家教。在我看來,她這些行為,已經到達了虐待的程度。我和饒敏討論想解決這個問題,她冷唇相譏,告訴我,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她知道我不離婚,不是在乎她,其實更多的是在乎孩子。她就偏拿孩子出氣,讓我難受。”“到了這樣的地步,敏敏心理出現了問題,我知道我們早晚是過不下去的,也不想讓小跳小小年紀就受這樣的苦楚。但我主動提起離婚,她一定不依不饒,鬨得我身敗名裂,所以我就想,她每天在外麵和人鬼混,底子一定也不乾淨。”霍子心說,“所以你的想法是,抓住她的錯處,然後化被動為主動,在離婚的時候爭取主動權?”“對。”徐能自嘲地笑笑,“覺得我很被卑鄙是吧?同床共枕幾十年的夫妻,走到這個地步,我也真的是沒有想到。”“那你查到了什麼嗎?”想起來那個在鏡頭裡出現了卻沒有露臉的神秘人,陸澤言第一時間聯想到,那個人也有可能,是饒敏的婚外戀對象。“什麼都沒有。”徐能搖頭,眼裡有一些愧疚。“不僅我沒有,我後來找的私家偵探,也說跟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後來連那個私家偵探都反過來勸我,說我妻子應該就隻是中年危機,喜歡在外麵跳跳舞圖個熱鬨,包括她的舞伴那些都查過了,沒什麼不光彩的事,讓我算了。”“所以,一開始的時候,發現敏敏失蹤時,我還以為,她發現了我找人查她的事,氣得離家出走了。我怕報案的話把事情鬨大,再拔出蘿卜帶出泥,把我的家底抖個底掉兒。我五十歲前還有最後一次晉升的機會了,我輸不起,所以我等了半個月,實在沒轍了才去找畢羽幫忙。”陸澤言覺得這出家庭倫理大戲,壓根就不是重點。他隻關心,徐能和饒敏的死亡,有沒有關係。如果有,是誰通過什麼渠道,指使他做的。但聽他的意思,自己並不能對發妻的死負責。徐能繼續死氣沉沉地說下去,“以上就是我隱瞞的所有事情了。你們告訴我敏敏死了,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把這些下作的事情和盤托出。但後麵,小餘和那個施小姐幫我證明了清白,我就覺得沒有必要再多次一舉了。但我實在是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又懷疑到了我頭上?”果不其然,徐能隻會承認這些不痛不癢的事情,不會承認和饒敏的死有關。陸澤言把董強的照片扔到徐能麵前。“這個人你認識嗎?”徐能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搖搖頭,“沒有什麼印象。”“我可以提示你一下,董強,本地人,三十九歲,以前住在西城區的,是哪裡有名的小混混裡的扛把子。那個時候,你就在西城區的派出所工作。”徐能回憶了一會兒,“董強這個名字太過於普通,又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我是真的不記得了。但我和饒敏的死沒有關係,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我可以把那個私家偵探的聯係方式給你,你們大可以去求證。”“我們肯定是會的。”陸澤言不留情麵地打斷了徐能,“既然你對董強沒印象,那我換個問題吧。當年為什麼,在陸鳴失蹤,案件草草結案後不到兩年,你就離開了公安隊伍。在拿起案件裡麵,你扮演了什麼角色?”“兜兜轉轉地,你還是要回到這個問題上。”徐能皺起了眉頭。“我當時從警不過幾年,比你父親的職級低得多,在專案組也隻是一個打雜的角色。你覺得我能做什麼,能起到什麼作用?以我們當時的偵查能力和手段,懷疑並調查一個留學歸來的犯罪心理學專家,你根本無法想象,我們麵對的壓力。”“那你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你辦完這個案子後,修整了大半年沒有再辦案子。過了不久就調去了文職,再過了一年,徹底離開了公安隊伍?”“當時你才上小學,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調查這些事情,也不知道你從哪裡搜集了這麼多當年的信息。我一直回避關於你父親的問題,不是因為我心虛。而是在我的眼裡,你就是當年那個小孩子,我不想再去揭你的傷疤。”“我非知道不可。現在,這也不是我的私人問題,這和你妻子的死亡,還有其他幾個還沒有確認身份的受害者的被害之間,是有直接關係的。”“那我隻回答一次,你聽好了。”徐能壓製著自己某種四處衝撞的情緒,像是在努力麵對著什麼,讓他本人也十分恐懼的東西。“那是我當警察以後,遇到過的最血腥、最殘忍、最令人發指的案件。不僅我嚇破了膽,就連當時領頭辦案的好多老刑警,都是多年走在生死路上麵不改色的人,在你父親那件案子以後,都產生了心理疾病。我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些惡心的屍體、想起受害人死時仰望天空的眼神、想起那些青白的頭顱。”“我想勸告你一句,不要高估了自己,輕易去觸碰二十年前的事情。就像我曾經高估自己一樣——當你麵對的時候,你可能毫無招架之力,甚至會改變你的一生。”——回答完了陸澤言的問題,徐能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在審問徐能之前,霍子心和陸澤言已經幾乎認定了,饒敏的死,是徐能指使董強做的。閆莉莉有可能是幫凶,也有可能隻是無辜的知情人,最後也被董強或者徐能殺了滅口。“蓖麻毒素這樣的劇毒物,不是像徐能這樣有過特殊經曆的人,像董強那樣的二混子,怎麼可能接觸得到?”霍子心征求了宋悠悠和其它醫學界專家的意見,都比較認可他們的這個推論。但審問過徐能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對之前所認定的觀念,產生了動搖。並不是因為徐能的口供有多完美。以徐能的能力和資曆,他要策劃一起不被人抓住漏洞的殺妻案,或者是連環凶殺案,並不是太難的事情。讓霍子心和陸澤言對自己的判斷產生懷疑的,是徐能對於陸鳴的態度。麵對陸澤言的質詢,徐能流露出來的恐懼,絕對不是裝的。那種植根在骨子裡的,想起當年的往事就渾身麻木的恐慌,是再完美的演技都演不出來的。在芙蓉樹下的閣樓裡麵,曾經死去的並不止饒敏一人。這個與晝魘存在著某些聯係的變態殺人凶手,不太可能是徐能這樣一個,談及陸鳴都會瑟瑟發抖的人。按照徐能交代的信息,霍子心找來了當時收了徐能的錢跟蹤饒敏的私家偵探卓凡。在風城這樣的省會城市,私家偵探還是一個需求相當旺盛的行業。每年接觸的客戶,絕大部分也就是捉奸查小三,幫大奶抓二奶這些女人堆裡的活。卓凡看上去受過良好的教育,頗有幾分書卷氣,還不像是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麵的人。對警方的調查,也相當的配合。“雖然在下來自民間,但本質上我們都是乾的一個行當嘛!警方有任何需要,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義不容辭!”卓凡證實了徐能的說法,還從專業的角度分享了自己的想法。“在我和這個徐先生的接觸裡呢,我自我感覺啊,他是一個十分糾結,瞻前顧後,思慮很多的人。簡單說,就是做起事情來不是那麼爽利。我查了那麼久,他老婆確實是真的沒有什麼事情,雖然我感覺到他對我的這個結論,也是半信半疑。但以我多年的偵辦經驗來判斷,我覺得,他殺人的話,是不太成立的。”案件查到這裡,似乎就走向了山窮水儘。雖然自從第一起晝魘案發以來,類似的情況已經不知道出現了多少次。但這一次,霍子心和陸澤言都發自內心地,有一些無力感。半年的時間裡,晝魘沒有露過一次行藏,沒給他們一點有價值的線索,就已經有這麼多條人命與他有關。這樣的敵人何其強大,他們還有可能打敗他嗎?更讓人感到絕望的事情還在後麵。清明小長假結束的那天晚上,半夜三點過,霍子心和陸澤言的手機,在兩個房間裡不約而同地響了起來。霍子心接到的電話是雲哲的。他開口就說,“對不起,我知道那個夜半鈴聲一直困擾著病人,加上親眼目睹了閣樓裡發生的一切,病人的病情也在持續加重。我一直也在進行心理乾預,但還是沒想到……”陸澤言的電話是鐘思渺打來的。“十分鐘前,周源趁我們深夜換班的時候意識鬆懈,從公安招待所九樓墜樓自殺,當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