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悠悠在風城公安局報道的時候再見到霍子心,昔日的閨蜜已判若兩人。她剪去了本來溫柔繾綣的卷發,新長出來的頭發簡單地用黑色項圈紮了馬尾。以前除了在學校要身著警服,在校外見她總是各式裙裝配高跟鞋,有那麼一點時間都要成為最飄然飛舞的花蝴蝶。眼前卻是一件黑色T恤,毫無樣式的普通水洗牛仔褲,帆布鞋,除了那張臉,和大一剛入校的新生沒有區彆。過去霍子心的眼睛裡,盛滿了戀愛中的濃情蜜意,和對周遭世界的善意。現在那雙又大又圓的眸子裡,沒了那些波瀾,隻有一泓克製冷靜的清水——堅定直接,全是審視和警惕,透著寒意。為了順利入選,大四剩下的時間霍子心經曆了魔鬼般的地獄訓練,不分晝夜。她的各項體能和技能指標突飛猛進,隨之增長的是她膚色的深度。經曆數月的暴曬汗水,如雪的皮膚變成了微深的小麥色,在黑衣服的映襯下,熠熠發光。一場死生契闊,把千嬌百媚的小女人,變成了不修邊幅的假小子。宋悠悠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近身,如何跟她說上一句寒暄。反倒是霍子心很好地適應了所有的變化,她目光撞上宋悠悠,淡定地點點頭,看不出任何變故。霍朗夫婦從小到大對霍子心有求必應,在她決心從警這件事上,卻是出奇強硬地反對。“當年你一時興起,要報考警察學院,我們是想著你本來嬌氣,能夠去那樣的地方磨煉一下也好,起碼換個身強體健。但是我和你媽媽從來不希望你真的去做這一行。”霍朗這樣說。沈月凝更是要抬起四肢投否定票,“本來你和林琛在一起,家裡注定有一個衝在前麵拚死拚活的人,我們就已經夠操心了。現在林琛也……不在了,你也看到你林伯伯他們一家,徹底垮了。我是絕對不可能允許你,再步林琛的後塵的。這條路,你想都不要想。”“我已經決定了。誰也改變不了。”林琛走後,霍子心變得越來越沉默,說話也愈發言簡意賅。從小遇上父母反對的事,霍子心總有一萬個法子甜言蜜語哄得他們繳械投降,現如今卻都是最直截了當的方式,不容置喙。“你敢!”沈月凝急得腳底生火,“我明天就去公安局找你們領導,我們家已經為國家犧牲了半個兒子,我看誰敢讓你去賣命!”“隨你。”霍子心淡淡地道,轉身便回到自己房間裡,對著沙袋練習拳擊。父母的反對自然是徒勞,到公安局裡斡旋了一番也是無用。霍子心是憑借成績過五關斬六將考上公務員的,縱然這個結果大家都很吃驚,但也沒人能夠剝奪她的資格。麾下有這樣一個新人,讓久經沙場的畢羽也感到頭痛。畢羽記憶裡的霍子心,縱然僥幸通過了考試,也是絕對無法勝任一線刑警的工作,更遑論他有責任保護林琛生前最珍視的人,不能讓霍子心受到任何可能的傷害。畢羽打發了霍子心去檔案室工作,美其名曰讓她熟悉案例,提升業務能力。霍子心明知他的動機,卻也沒有反抗,在偌大的檔案室裡一呆就是一天,足不出戶。就在大家都以為這樣的情況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改變的時候,霍子心在某天清晨踏入了畢羽辦公室,說自己已經熟讀了所有的檔案,要求參與實戰。她要求自然遭到了畢羽的拒絕。於是整個公安大樓裡都聽見了霍子心那響亮的聲音。“我是憑本事考進來的刑警,你不能把我晾著。而如果你是為了林琛,那你更應該讓我繼承他的誌願,我會成為和他一樣優秀的警察。”就這樣霍子心獲得了參與第一個凶殺案的機會,並在短短數日內就揪出了凶手,破了風城公安局曆史上新人破案的最快紀錄。從此以後,霍子心這三個字,成為風城公安局一個不容忽視的名字,也是一個最特彆的存在。人員變動老人升遷,漸漸地沒有人再經常提起她和林琛的關係。後來的人更多隻當她是刑警大隊裡最出色的刑警,天賦異稟,身體素質過人,讓犯罪分子聞風喪膽,令同儕前輩敬佩有加。連畢羽宋悠悠都以為,霍子心不過是因為對林琛的感情,才轉移心誌要秉承他的遺誌。她用懲凶除惡這樣的方式,去成全她的追憶,也實現作為警察的誌向。隻有每每破獲一起案子,霍子心關上房門,對著四壁獨自點燃一隻煙,滿屋的煙氣繚繞,都是她的失意。起初她也不太明白,為何一個又一個的凶手栽在她的手中,自己也離當年的林琛越來越近,但失落卻一重又一重,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深。每有一個犯罪分子落網,她心裡總有一個念頭,“這個人為什麼不是晝魘?”後來她漸漸意識到,遇到的案子越棘手,為人戴上的手銬越多,這樣的失落就越深,慢慢累積在心裡就成了不平。失去林琛後除了傷心,霍子心還有滿心的悔恨。對林琛的內疚她未曾與任何人提起,因為難以麵對,所以根本無法開口。林琛在警校讀研期間就加入刑警大隊,在世時屢破要案,未嘗敗績。如果不是自己的無能和大意,成為了林琛的軟肋,絕不會讓凶手抓到機會。她當日虎口脫險,自以為心思縝密,給林琛留下了緝凶的線索,卻反而導致了林琛喪命。如果不是這麼自以為是,林琛也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應該已結婚數年,生了兩個孩子,未來還有攜手同行的一輩子。而不是現在,天人永隔,連殺害林琛的凶手也縹緲無蹤,逍遙法外。身為警察,維護正義與公理是她惶不多讓的責任,但窮畢生之力,她心底其實隻有一個目標——抓住晝魘。繁重的工作壓力之下,她要承受的是深夜裡讓人無法喘息的壓力。霍子心少到可憐的睡眠裡,重複著噩夢。夢境裡不停回放著和林琛的曆曆過往,不時出現愛人慘死時血肉橫飛的景象,讓她從淺睡中窒息醒來,大口大口地喘氣。成為刑警的第二年,霍子心的情況已經加重到,服用幾倍最大劑量的安眠藥,也不能安穩地睡上一個小時。在一次連續奮戰72小時後,她不支倒地,被診斷出憂鬱症。霍子心把自己當工作機器,公安局上下都看在眼裡。病情一確認,畢羽代表組織要求霍子心暫時調離一線崗位,轉做內勤,安心治療。這個安排遭到了霍子心的嚴辭拒絕,“給我放假一個月,我能調整好。”無人知道消失又歸來的霍子心經曆了什麼。她通過了心理評估,認為可以勝任之前的工作,但需要持續的心理治療和監控。直到偶遇了回國的雲哲,又改為到壹心接受催眠治療和心理輔導。將內心的波動痛苦壓抑成不為人察的平靜,靠的是非人的意誌力。但在此次緝拿孟司遠的過程中,在致幻毒氣和接近線索的雙重刺激下,霍子心內心潛藏的執念不忿徹底爆發了。“十年前孟司遠還在國外攻讀博士後,並沒有回國作案的時間,自然不是晝魘本人。我也反複確認,孟司遠和《晝魘的世界》屬於單向聯係,並無證據表明他受到過晝魘本人的教唆指使。”陸澤言在病床前坐下,手指在膝蓋上有律動地敲擊著,意味深長地看著霍子心。“當天你執意開槍,是因為你太想抓到晝魘了。潛意識裡,如果他就是晝魘,你就替林琛報仇了。而你的痛苦,才可能結束。”霍子心咬著下唇,苦笑,“我承認,你說的是事實。”這是這十年來第一次,這個所向披靡的女警察,眼中有淚。“這些年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抓到晝魘,我自以為是按照林琛的標準活著,但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我比不上林琛,也不配做一個警察。”霍子心抬手,把將要滴出眼瞼的一滴淚水拂去,“既然你知道全部的事情,如實向畢羽上報吧。”陸澤言把一遝報告放在床頭,封麵上有壹心的logo。“你去了雲哲那裡?”“嗯。看了近期的就診記錄和評估測試,我相信雲哲的判斷,你依然可以做最優秀的警察。所以這件事,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孟司遠就是奪槍襲警,被你開槍擦傷,沒有其它的。”霍子心愣住,“我以為,你這種人,除了自己的判斷,不會相信任何人。”陸澤言哼了一聲,“我自然,也是因為,他的判斷和我是一致的,才會幫你。”“在我看來,雲哲作為最頂尖的心理專家,但是卻有些不合格。不過,他作為你的朋友,倒是儘心儘力了。”他眨眨眼,“要說假扮男友,雲哲也是不錯的人選,你當時為什麼不選擇他?”雲哲這些年在身邊和風細雨地相伴,早已是霍子心不可或缺的摯友,但論及感情,她倒真的沒有想起過他。“我想,應該是還是因為,我比他帥很多的緣故吧!”沉思中的霍子心無心說笑,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過去的事情,你是怎麼猜到的?”“我跟你說過,有些人,天生基因裡就自帶犯罪因子。這樣的人,從行善到作惡,在特定條件下隻是一線之隔。我就是這種犯罪天才,因為我特彆能理解那些反社會人格的變態罪犯的心理活動。”陸澤言笑著,看不出這話裡有幾分真心。“但是,雖然那晚你離犯罪也就是一念之間,但你不是這種人。要相信自己,當然更重要的是,要相信我。”“說起來你也是很幸運,從前的初戀和現在的男朋友,都是這麼優秀的人。”虛實之間,仿佛隻有這句,才是陸澤言最想炫耀的。他含笑望著她的這一幕被走進來的沈月凝看見,頗為欣慰。“這位是,陸澤言,小陸?”母上大人標準的慈母微笑,打斷了兩人這番對話的沉悶。陸澤言趕緊站起來,玉樹臨風地,“伯母。”“一直說讓子心帶男朋友回家看看,這死丫頭總是遮遮掩掩地,還好今天遇上了呢!這回多虧有你了,阿姨一定得好好謝謝你。等子心出院了,我燒幾個好菜,來家裡吃飯!”陸澤言有老少通吃的能力,寥寥數語,已經哄得沈月凝十分滿意。眼見母上大人要開啟日常話癆模式,霍子心想以被蒙頭裝死。陸澤言站出來解圍,“阿姨,醫生說子心需要多去戶外呼吸新鮮空氣,我帶她下去走走?”霍子心聽他這麼說,連忙翻身下床,禁不止一陣眩暈,眼前星星直冒。陸澤言按住她,對沈月凝說,“阿姨,麻煩您幫我推一下門後麵的輪椅好嗎?”霍子心還打算站起來,陸澤言彎腰將她抱起,動作溫柔。沈月凝回身看見摟在一起的兩個人,臉上的法令紋都要笑裂了。霍子心已經十年沒有親近過異性。這突如其來的一個公主抱,讓她渾身硬如石頭,不知手腳該放在哪裡。她正要掙紮,瞟見陸澤言勾住她腰上的右手,手腕處一道環狀的紫色淤痕,頓時語塞。爬個樓梯都難如登天的陸澤言,又是如何掙脫了電梯裡的手銬,跑到天台上拯救自己於生死一線的?這個人身上有著一個又一個的不謎題,讓霍子心也看得不是很分明。陸澤言把霍子心放到輪椅上。推她出門的瞬間,一個細微的動作拉下袖口,擋住手腕上的血痕。直到被陸澤言帶進了電梯,霍子心活絡著筋骨說道,“能讓沈女士無可挑剔,你辛苦了。”陸澤言欣賞著電梯裡自己的帥氣,“我演得雖然敬業,但我覺得更多的,您母上大人還是沉迷於我的顏值。”這熟悉的自戀讓人難以忍受,霍子心做了個嫌棄的表情。陸澤言悠悠地說,“下次不要再做把我拷在電梯裡這種個蠢事了。我費了不知道多少力氣,才把電梯裡的扶手欄杆扯下來,手都差點斷了。”霍子心一愣,有些不好意思。陸澤言繼續欣賞自己,好像也沒有真正責怪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