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澤言淺啜了一口手中的拿鐵,“霍小姐是怎麼發現,手印有蹊蹺的?”“我是乾刑警的,就這點雕蟲小技太簡單了。其實現場本來就有監控,你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呢?”“那個孩子也不過十二三歲,查監控,就是把他當嫌疑人,這會給孩子留下心理陰影的。你主動站出來亮明身份,也是不想鬨到派出所,給孩子餘地,對嗎?”“一些看似不經意的小挫折,也許會對心智未全的孩子造成不可估量的影響。人心是很脆弱的東西,更何況是這麼小的孩子。”陸澤言饒有興味地看著霍子心,心思有幾分遊離。在畢大局長的描述中,今天和他見麵的這位,是風城公安局最讓人頭疼的單身女釘子戶,全局上下最不像女人的人。 在陸澤言的預設裡,這人年屆三十還孑然一身,畢羽手底下那麼多血氣方剛的鐵漢都不敢親近,和恐龍應該沒多大區彆了。然而眼前的少女雖不苟言笑,舉手投足卻如詩如畫。精施粉黛的眉眼宛若雲煙,豐盈蓬鬆的長卷發垂到胸前。剛見她一俯身,露出腳上那雙寶石紅的高跟鞋,腳踝雪白,哪兒是無人問津的大媽。霍子心發現對麵的人正盯著自己出神,斂眉咳了一聲,單刀直入:“陸先生,先前和畢羽討論的事,你確定想好了吧?”陸澤言笑笑,“我是想好了,但不知道老畢想好了沒有。”霍子心有些迷惑,“畢羽?這事兒他可管不了,他隻負責牽線。”陸澤言本以為,畢羽隻是從手底下找個人來充數。這廝卻把這麼一個寶貝奉上,他覺得這其中一定有陰謀。但此時此地,陸澤言也隻能鋌而走險一回。畢竟他既不貪戀美色,同時還彆有所圖。“我們是同病相憐。我一直想從家裡搬出來單過,我家老頭子嫌棄我在國外幾年沒乾正經事,我媽又怕沒人照顧我,兩個人非得要我找個女朋友才肯放人。但我對找女朋友,實在沒什麼興趣啊。”霍子心目光拂過他左耳上戴著的耳釘,眼睛裡閃過一絲曖昧。陸澤言擺手,“你彆誤會,我對男人也沒什麼興趣。”那薄唇還在翻轉,“其實我也交過女朋友騙老頭,但演著演著吧她們就跟我認真。為了一點錢出賣自我那我也太虧了,老畢就跟我介紹了你。”“我爸媽聽老畢三言兩語,就對你滿意得不得了!說霍家和我們家門當戶對,霍小姐又是風城乃至全省,名聲在外的飛天女警霸王花,就指著你管住我了。當然,你找我回去給家裡交差,更不會失了麵子。”一開始聽畢羽說,找來的這紈絝子弟比自己小三歲,找人相親是為了給家裡交差,霍子心的內心是拒絕的。沈女士的眼光是何等老辣,濫竽充數的人分分鐘會被識破。畢羽意味深長,“就是衝他跟你不合適又不正經,不然我還不找他了。”從皮相上而言,陸澤言無疑是萬裡挑一的,像大熒幕上走下來的人。隻可惜是如此玩世不恭,還驕傲自負。不過自己開口求的人,再挑三揀四的也說不過去,霍子心心一橫,索性試試再說。“我的要求很簡單,需要的時候陸先生能陪我出席一些場合。不會很頻繁,我會儘量不浪費你的時間。”你其實是不想浪費自己的時間吧。陸澤言心裡這樣想著,嘴上卻說,“一切聽霍小姐吩咐,隨叫隨到,絕不推辭。”“那你家那邊……”“霍小姐為人民服務,懲奸除惡是頭等大事,本人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如非必要,定不叨擾。”這一來,他把她想說的話全說完了。霍子心說,“既然都沒有異議,那接下來我們做什麼?”她目光掃過外麵的街景,總擔心母親大人在哪個角落偷偷監視自己。向來都是他嫌棄彆人,從來沒被人如此嫌棄過,陸澤言勉強報以微笑,“一般周日的下午,你喜歡做什麼?”“我會去局裡的訓練館,泡到淩晨再回家。”“嗯……都訓練什麼?”“射擊、自由搏擊、擒拿、體能,都行。”陸澤言有些頭痛,他好整以暇道,“要不我們去看電影?”霍子心剛要拒絕,手機上顯示有電話來自刑警大隊。托沈女士的福,幾乎全警局的人都知道,霍子心這個周末要相親。如果不是緊急的案子,不會有單位的電話來找她。她如釋重負,還裝作有些抱歉,“不好意思,隊裡有事。”陸澤言笑得非常寬容,“沒關係,工作第一。我幫你叫車。”微笑著送走了霍子心,陸澤言立刻撥了畢羽的電話。隻“嘟”了一聲就接通了,似乎對麵是早有準備地等著他。“老畢,這就是你說的,你們局裡比男人還男人的姑娘?這根本是個美人計,你對我有什麼企圖?”畢羽猝不及防,半晌才說,“聽上去好像很滿意的樣子,那說明對得起陸公子的身份,你還找我碰瓷作甚?”陸澤言更認定了他不懷好意,“彆以為我會上你的當!我爸媽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幫著他們想用這女人來綁住我?”畢羽無法想象,霍子心和美人計能有什麼聯係。“最奇怪的是,這位大姐從頭到尾也沒正眼看我,這正常嗎?你覺得,我吃欲擒故縱這一套?”通話被辦公桌上的內線打斷了。畢羽掛了電話,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陸澤言向來對異性都敬而遠之,認識這麼多年,從未聽他主動談起過哪個妹子。他對霍子心的反應,令人困惑。一番思考後他給霍子心發了條微信,“出完現場來辦公室找我。立刻。”——霍子心趕到發現浮屍的地方,宋悠悠蹲在地上,正捧著打撈上來的屍塊翻來覆去。清脆的高跟鞋聲音打斷了她的專注,宋悠悠抬頭一見是霍子心,差點把屍塊掉到地上,“我的媽呀,你怎麼把自己搞成了這樣?”宋法醫這一聲驚呼,現場的人都被霍子心占據了視線,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驚嚇。在一起共事多年,幾乎每個人都快忘了,風城刑警大隊剩名在外的霍刑警,是個女人,會穿裙子,還能這般豔光四射不可方物。“我下去看看。”霍子心抬腳就要往河堤下走。宋悠悠指著霍子心足尖,“哇,你就這樣對待你家母上大人的一片愛女之心?這可是今年限量款,真皮底,不能見水的,不用這麼暴殄天物吧?”霍子心看了腳底一眼,“拿去,你的給我。”她抬抬腿,把高跟鞋踢給宋悠悠。宋悠悠是霍子心在警校讀書開始就結識的閨蜜,也是霍子心見過最不像法醫的法醫。她生了一張瓜子臉,大眼睛泛著流光,眉梢處有粒桃花痣,眼妝時刻絲毫不亂。摘下口罩那一笑,永遠都是風情萬種的。不過她最熱衷的還是和屍體打交道,和霍子心對抓犯人的熱情差不多。隻是兩人平時站在一起,一個像牡丹花,另一個像條狗尾巴草。宋悠悠嬌笑起來,“這鞋穿在你身上,倒也是浪費,確實不如便宜了我。”霍子心踩上河畔的亂石,打量著這片發現屍塊的水域。下遊幾十米是風城市內的汙水處理係統,在這附近形成了一片平緩的水域。報案的菜農平時正是借著水勢在此洗菜,被發現的屍塊也因此在此處沉積。到目前為止,已經打撈出十七塊碎屍,沒有發現頭部。報案人所拾取的肉塊屬於女性的乳房部位,但還不能確定所有的屍塊是否屬於同一受害者。她回到宋悠悠正反複端詳的那堆屍塊旁,問,“初步結論?”“屍體泡在水裡還沒有腐爛,照這秋天的溫度,拋屍時間不會超過4時。碎屍的邊緣十分整齊,斷麵呈現出的切口清晰沒有鋸齒。說明凶手分屍時的手法嫻熟,且力度適中,應該也不是屠夫一類的人。最有可能具有作案嫌疑的是有外科手術經驗的人,至於死亡時間和死因,需要帶回去確定。”宋悠悠小心翼翼地站起來,避免弄臟了新到手的鞋子。“不過在水裡泡了這麼長時間,死亡時間很難精準到小時單位了,誤差在12小時以上。還有包裹屍塊的塑料袋太常見,我估計你不用費事了。”霍子心換上手套,提起一袋屍塊對著陽光底下照,“這袋子裡好像有一種粉色的水藻。你回去送一份檢材到水文局,讓他們找個專家幫我們看看,能不能分析出種類和生長地。”“這個水藻我也注意到了。但沅河是開放水域,這裡麵長什麼都不稀奇。如果你想以此來推斷拋屍地點,沒什麼價值。”“大多數情況下是你說的這樣,但這回不一樣。”霍子心把屍塊按宋悠悠本來的標記順序放回去,“凶手拋屍就在這一兩天,而風城這一周都沒有下雨,水流速度也平緩穩定,否則屍塊早漂到下遊了。我們推算屍體漂流的時間和速度,倒推回去一個拋屍範圍,如果和這種粉藻的生長區域有重疊,就有可能找到準確的拋屍地點。宋悠悠不再反駁,吩咐助手就地取一份檢材。反正霍子心經常會提這種節外生枝的需求,而她又惹不起這一根筋的人。交談之間,警戒線外有幾顆腦袋落入霍子心眼中。這姍姍來遲的幾個人,是霍子心組裡的刑警。他們好不容易等到霍子心鐵樹開花,鄭重其事地要去相親,以為可以度過一個悠閒的周日,卻沒想到有了案子她又是第一個到的。霍子心瞄了他們一眼,目光淡淡掃過,不怒自威。“我坐宋法醫的車走,四點之前局裡集合。再遲到的,操場見。”霍子心嫌宋悠悠駕駛技術差,讓她坐到副駕駛位上,自己開車。宋悠悠不懷好意地戳她,“這麼好心陪我,有什麼大事要宣布嘛?是不是你今天去相親,就一擊即中了?”“嗯,晚上我媽問你的時候,你就這麼說。”宋悠悠嚇了一跳,“難道真的是網上說的,‘糟糕,是心動的感覺’這種?”“可能是,心肌梗塞的感覺吧。”霍子心身邊遍布了母上大人的眼線,宋悠悠也不例外,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宋悠悠順理成章懂得怎麼替她圓謊,卻還是故作不知地,“其實我早問過畢羽了,是個秀色可餐的小鮮肉。我倒是覺得,你真的可以試試,起碼賣相一流啊。”霍子心不搭腔,宋悠悠漸漸斂了笑意,“林琛已經走了十年了,於情於理,你也該重新開始了。總是原地打轉,是永遠走不出去的。”“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走出去。”霍子心眸子裡閃過一絲陰沉。如果她走出去了,就說明她開始要把他忘記了。但林琛是那樣的一個人,她怎麼可以把他忘記呢。永遠不能。“子心……”“今天起碼忙到半夜了,你先眯會兒吧。”宋悠悠太剛那番話已不知勸了霍子心多少次,早就是自己都嫌棄的陳詞濫調。曾經的霍子心,在硬漢如林的警察學院裡顯得那麼嬌弱,並不是現在剛直強悍的樣子。她忘不了霍子心拉著她一起去給林琛送情書,縮在自己身後臉脹得通紅的模樣。林琛第一次牽著霍子心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她也以為,無所不能的林琛會保護霍子心一輩子。但一切都在林琛離奇犧牲那一天結束了。從那以後的霍子心,活下去最大的目的,就是揭開林琛死亡背後的秘密。日久經年,漸漸也把自己活成了另一個林琛。而這未知的答案,已經被掩藏了十年,還會繼續湮沒下去,成為不可說的秘密嗎?前方的路就如這秋日突然而至綿密的雨,轉眼就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