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河邊,晨光熹微,才剛能照清石頭上的苔蘚。李嬸蹲在岸上,認真地衝洗著擔子裡的青菜。幾十斤的菜根洗得乾乾淨淨,李嬸滿意地直起腰來,目光落在不遠的河麵上,有個紅色的塑料袋晃晃悠悠地往這邊漂過來。李嬸用扁擔順手一挑,隻覺得頭上一沉,頗有些分量。她麻利地把袋子解開一看,是兩大塊白花花的豬肉。李嬸湊近聞了聞,被河水泡了一陣腥味有些大,但還並沒有變質。回去多放點生薑大料,煮成紅燒肉也沒有什麼問題。午市收攤後李嬸一路哼著小曲回了家。她從菜筐最底下抄起那袋豬肉扔在案板上,想到丈夫出工回來看到紅燒肉的饞樣,不禁心花怒放。她在灶台邊忙活著,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雞皮疙瘩不知不覺地爬滿了全身。菜刀哐地掉到地上,半個村子都能聽見李嬸那聲毛骨悚然的尖叫。案板上那塊滴著腥水的肉塊上,赫然長著一個粉褐色的圓形肉瘤。那分明是女人的乳頭。——“你說你如果平時稍微有點女人的樣子,怎麼會成為大齡剩女?真是太給我丟人了啊!”車窗外的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霍子心側耳避過母上大人的絮叨。押她去咖啡館的這一路上,母親一直在沾沾自喜——自己不過用了一成功力,就能把不爭氣的女兒拾掇成這個樣子。上一次打扮得花枝招展去約會,似乎是上輩子的事了。而這次卻是去跟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相親,對霍子心來而言,似乎是天方夜譚。這都是因為身邊這位老太太——母親大人下了最後通牒,這個月之內再不談戀愛,她就要鬨到局裡去,讓霍子心再乾不成刑警。這麼多年,麵對再窮凶極惡的匪徒,霍子心都沒有怕過。但母親日複一日的狂轟濫炸,已讓她快敗下陣來。畢竟凶手可以關進號子裡,以死相逼的親媽卻不能。走投無路她隻能去找局長畢羽救命。他聽了她的難言之隱笑得快岔了氣,最後拍著胸脯說,定會找個人來解這燃眉之急。“昨晚上畢羽還給我打電話呢,說他挑的這個人很靠譜,保管我放心。喏,微信還給我發了小夥子的照片,我看長得跟明星似的,你要不要看看?”“媽!”霍子心不假思索地打斷了她,“我在想案子呢,麻煩您讓我安靜點。”“案子案子,你下半輩子是能夠跟你那些案子過還是怎麼的?再說了,你現在哪兒有什麼案子,畢羽說,你把你們局裡今年的命案都破完了……”終於到了當代藝術館門口,霍子心迫不及待地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被母上大人一把扣住手腕,“我告訴你,彆想著臨陣脫逃,我把車停在對麵,等著你。”霍子心無語,“若我真想跑,您看得住我?”約定見麵的咖啡館在風城剛落成不久的藝術館裡。受前年那部風靡全國的日本動畫片的啟發,這座風城目前最大的藝術類展館,在館中設計了一座頗有風味的咖啡館,一時成為城中人人趨之若鶩的網紅打卡之地。追逐熱鬨,早已不是霍子心的喜好。適逢周末,館內大多數展廳都開門納客,觀光電梯裡外都人滿為患。熙熙攘攘的人流,讓她有種恍若隔世的疏離感。她放棄了電梯,從四下無人的消防樓梯走上去,一路輕快地到了八樓。八樓也有設立展覽,許多帶著小孩的家長彙聚在展區附近,人頭向著同一個方向湧動。霍子心瞄了一眼,在中庭旁邊延伸出去的露天平台外,一個黑白相間的圓形物體若隱若現,正是這熱鬨非凡的焦點。她剛要躲過人流,隻聽見平台外傳來一陣驚叫,不久傳來孩童一浪高過一浪的啼哭。人頭攢動裡出現了騷動,引起了霍子心的注意。職業敏感促使她向露天平台上的展區走去,一探究竟。展板上打著的是今年國內風頭正勁的新銳女雕塑家的名字,連霍子心這樣不問世事的人都有所耳聞。女雕塑家是以塑造各式另類動物形象聞名的,這次帶來的展品是新創作的熊貓係列。霍子心剛遠遠瞧見的那個黑白相間的圓形,正是此次展覽中的主要展品——一隻十幾米高的卡通熊貓。展覽的主角背對著人群,碩大的屁股懸在天台邊緣,俯瞰著整個風城市中心的風光。城中河從它巨爪下淙淙而過,形成一幅憨態可掬的畫麵。而此時,這個黑白相間的圓形屁股上卻多出了一雙尚未風乾的彩色手印,看起來是用五彩斑斕的油漆塗抹上去的。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低頭站在熊貓屁股下麵,小手揉著流淚的眼睛,抽抽噠噠地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男孩小手上沾滿了油彩,看起來和熊貓屁股上的顏色差不多。滿臉陰雲的工作人員對男孩身後的中年男子嚴肅地說,“這主要展品的價值上千萬,孩子可闖大禍了!”霍子心環視四周,平台角落裡設立了一個小展台,提供各式的油彩和畫筆紙張。展覽的受眾主要是小孩,主辦方因此設置了供孩子玩樂的繪畫環節,參觀者可以創作與熊貓主題相關的作品,與現場的雕塑家互動。孩子的家長望著哭泣的兒子,為難又不甘地說,“可是我兒子說了,不是他乾的,我相信孩子的說法。”“這彆人都親眼看見了,還能冤枉了他嗎?小孩調皮很正常,他無心的一筆,作畫所用油漆對藝術品的損害,是無法估量的。”今天是此次熊貓係列巡展在風城的首展,作者本人也在活動現場與觀眾互動,此時站在自己的作品下方,心疼又無奈:“這都是速乾漆,擦不掉,色素會沉積上一層,用化學試劑會破壞材質……”“你真的看到是我兒子抹上去的嗎?我去樓下的飲品區給孩子買喝的,就十來分鐘,沒想到他就能出這個事!”男孩家長眼巴巴地望著工作人員身旁的那位目擊者——一位年紀相仿的中年人,還有最後一絲僥幸。“哎,是啊!我正尋思是誰家孩子也沒人看,他笑嘻嘻地就跳起來抹上了熊貓屁股,我想喊住他已經來不及了。”“爸爸,不是我,我沒有……”孩子聽著大人的對話,似懂非懂,但父親臉上那內疚驚懼的神情,讓他感覺到害怕。他拉著父親的衣角,“我隻是想站在大熊貓屁股底下,等你來了,拍照就不用排隊了,我沒有弄臟大熊貓……”圍觀的觀眾竊竊私語,既心疼大熊貓被損,又為這闖禍的小男孩焦心。孩子爸爸抬起手來,“你還狡辯,還不認錯?”眼看就要往孩子後腦勺拍下去,被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攔住了他,“不是你兒子乾的。”霍子心剛要轉身,被這突然伸手的人打斷了。那是一個高大清雋的男子,比孩子爸爸高了大半個頭。他側臉落在逆光的陰影裡看不分明,隻覺得眉眼細長,聲音有幾分冷傲。“真的?”孩子爸爸收回手,男孩哭得更厲害了,小手抹著眼淚像噴泉一樣,轉向了這個救世主,“叔叔叔叔,不是我,我沒有……”男子閃了閃身,似乎想避開,卻還是任由那花汙的小手捉住了自己的袖口。他生硬地摸了摸孩子頭,像拍一個小西瓜,“我知道,你先不要哭。”男子轉過身,望著之前指證男孩的那位中年人,重複了一遍,“不是這孩子乾的。”那人嗤笑了一聲,“你這麼看著我乾什麼,我看到什麼就說的什麼,我可沒有瞎說。”兩名工作人員走過去,“先生,為什麼說不是這個小朋友的手印呢?”男子牽著男孩走到熊貓雕塑下麵,七八歲的孩子不過一米三出頭的個子,舉起雙手才剛剛夠到熊貓底部。“以他的身高,要摸到大熊貓,需要跳起來,一瞬間拍上去。因為作用力的不同,我們看到的手印,應該是上麵的五指部分顏色重,下麵的手掌部分顏色輕。但現在這兩個手印卻相反,是上輕下重,這說明,不是這個身高的小朋友印上去的,是一個身材比他高大的人。”男子又攤開男孩的手對著眾人,“你們再看這雙小手,因為頑皮沾染了畫漆不錯,但早已經乾了。孩子拿手抹眼淚油漆都沒有沾到臉上,拉我們的衣袖也沒有染色,但雕塑上的手印現在都沒有乾透。這也可以證明,確實不是這個小朋友犯錯。”女雕塑家聽著男子的分析,逐漸冷靜了下來。她凝視著孩子手上的油彩,再看看已經凝固的手印,說道,“仔細看看,孩子手上的顏色,和這手印也不太一致。莫非我們真的弄錯了?”“這就要問問這位家長,為什麼說親眼見到是這位小朋友的手印了。”男子看著那個最先點出孩子來的人。那人不依不饒地,“這小夥子什麼意思,你說是個子更高的,難道你意思是我乾的,然後賴到這孩子身上?你看看這小手印,可能是大人做的嗎?我一個成年人,沒事兒會栽贓一個孩子,你真是想得出來!”“展品珍貴,如果不能複原,賠償也不是筆小數目,這樣的情況完全可以報案。既然你堅持自己的證詞,而現場情況卻存疑,我建議報警。”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凝重,擁擠的人群裡探出一個半高的少年,怯怯地站在那位“目擊者”身後,喊了一聲,“爸爸。”霍子心看見,少年應該是剛從洗手間出來,雙手濕漉漉的。一團半乾的擦手紙焦躁不安地被他絞在手心,有一層淡淡的顏色。男子把手中的男孩交還到他父親手裡,一語雙關地說,“孩子是不會說謊的,你應該保護好他。”方才還斬釘截鐵的人閃過一絲慌張,在自己孩子身上掃了一眼,喃喃道,“那可能我眼花了,沒有看清……”男子望向受害的女雕塑家和餘下的工作人員,淡淡地說,“茲事體大,要不你們還是報警吧。”霍子心跨步出去,亮了亮證件。“我是警察。現場這麼多孩子,先換個地方說話吧,我可以給你們做個見證。”商場的辦公室內,本來的證人變成了疑似肇事者的家長,滿麵通紅地狡辯著,“我是看錯了,但我不是故意冤枉人。也不是我家孩子做的,你們懷疑我的孩子,得拿出證據。”男人的孩子站在辦公室外,玻璃門上映出他焦躁不安的身影,正竭力往裡麵張望。仗義執言的青年也壓低了聲音,“現場有那麼多人和大熊貓合影,收集各個角度的照片,很有可能會找到真正塗抹手印的人;再不然,到了派出所,驗一驗手印上的指紋,自然一目了然。隻是,你希望這麼做嗎?”霍子心雙臂抱在胸前,嚴肅地說,“將心比心,你想保護自己的孩子,可另外那個孩子也不該就這樣被你冤枉。這件事目前還可以調解,個人建議不要上升到派出所來處理。”男人低下了頭,許久,對另外那位家長小聲道歉,“對不起。孩子闖了禍,我一時也慌了……”事情水落石出,霍子心望向那位撥雲見霧的年輕男子,眼底有一絲幾不可見的讚許。接下來的商榷與自己無關,霍子心向負責的工作人員簡單致意,悄悄地推門而出。“不告而彆可不太禮貌啊,霍小姐。”有人緊跟著出來叫住了她,霍子心停步回頭,方才會議室裡淡漠桀驁的臉湊了過來,左耳垂下一道亮光閃花了她的眼。霍子心一愣,旋即反應了過來。“兩點半,時間剛剛好。”陸澤言淡淡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