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了第二日去縣衙,眾人散去,房間裡隻剩了祁淵和宋南枝。宋南枝拉了拉祁淵的衣袖,討好似地說:“生氣啦?”祁淵背過身去,不理人。“我知道我不該在彆人麵前駁你的麵子,可是人家是問我,拒絕也應該是我來,你理直氣壯拒絕什麼啊?是你先不給我麵子的。”“嗬!”祁淵冷哼一聲,也不知道自己這股怒火是從何而來,隻要想到崔永年看向宋南枝那赤裸裸的目光,他就生氣。也許宋南枝沒有感覺,可他是男人,男人最了解男人。更生氣的,是宋南枝的態度。居然當著這個男人的麵,頂撞了自己!宋南枝,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祁淵感覺自己還從來沒有這麼丟臉過,他也不願意把這些話說出來,讓自己更加丟臉,打算就這樣尬住了。腰間突然伸過來一直柔軟的手,那雙手一點一點蹭過來,然後將他緊緊抱住。宋南枝低沉又溫柔的聲音響起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放心,我會防備那個崔永年,你要實在擔心,就偷偷跟著我們,好不好?”祁淵的心動了一下,聲音沙啞,顯出些許的委屈來。“你非得去嗎?”“嗯,祁哥哥,崔永年挖屍體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們都是無辜的村民,有些是丈夫和妻子抱在一起,有些是父母和子女抱在一起,到刀劍刺入他們身體的最後一刻,手都握在一起。”宋南枝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他們太可憐了,我想儘一份力。”“好……好了,你不要說了。”祁淵知道她又想起了傷心事,抱著她安慰:“我不阻攔你了,你自己要小心。”“嗯。”——崔永年以案情焦灼,需要縣衙提供村民資料為由,上了縣衙的大門。縣令符子琪親自出來迎接,吩咐縣丞去準備了一桌酒席,和崔永年及男裝打扮的宋南枝一起入席。符子琪是個高大白淨的書生,十分博學,九年的外任縣令經曆讓他視野廣闊,與崔永年相談甚歡。宋南枝一邊默默吃菜,一邊仔細觀察著符子琪的神色。眉宇間有些鬱卒,與崔永年交談的時候,十分會順著崔永年的話音說話,看來此人素有手段,而且升官的欲望也比較強烈。“在我大興境內,竟然出了這樣一樁慘案,實在是我的過錯,我現在隻希望多勞動崔大人,讓崔大人早日破案,懲治凶手,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崔大人儘管提!也算是本縣最後能為村民們儘的心力了!”崔永年試探道:“可惜的是,村民們都沒了,這竹刈村的楠竹接下來可怎麼辦?”“自然是按照律例,移交縣衙處理。”崔永年故作遲疑:“難道沒有人可以接手了?”符子琪歎氣:“全村人被屠戮,沒一個活下來的,自然是要充公了。”“其實還有一個幸存者,村長的兒子三胖活下來了。”符子琪怔愣了一下,“是嗎?那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不過本縣記得村長的兒子今年還不滿十歲,竹刈村的楠竹,還是先交由縣衙接管,等到村長兒子長大以後再交還給他不遲。”宋南枝忍不住掃了符子琪一眼。酒過三巡,已是深夜,符子琪將二人留宿,安排了一間廂房,告罪道:“請原諒,縣衙的客房準備不充足,怕是要委屈二位了。”女扮男裝的宋南枝才想說她去客棧投宿,就被崔永年攔住了,道:“宿一間也可,辛苦大人了,早些歇息吧。”符子琪告辭離去,兩人進了房間。宋南枝氣道:“你什麼意思?”“我還想問你什麼意思呢!”崔永年確認了房間外麵沒人,關上房門道:“我們進縣衙是有任務的,住到外麵去怎麼查探?”“那也不能睡一間房!”“你睡床,我睡地上,離你遠遠的,可以了吧?”宋南枝不想同意,可是望了一眼房頂,沒看到動靜,想著忍過一晚,明天怎麼說她也要去外麵投宿,便和衣睡下了。崔永年找來了一床被褥,鋪在地上,躺下後和宋南枝搭話。“你是不是就是京師裡傳的,世子的未婚妻?”宋南枝背過身去,懶得搭理他。崔永年還了個問題。“今晚酒席上,你看符子琪的為人,像不像是殺人凶犯?”宋南枝這回理了。“像不像看不出,但我覺得,應該不是。”“為何?”“其實我們忽略了一個點,除非是真的全村人死於疫症,否則整個村子的人消失,若是被上頭知道了,對符子琪的考評也是有影響的。”“也許他打著不會有人知道的想法呢?”宋南枝不以為然,“我觀這位縣令大人的行事作風,是十分謹慎的,應該不會抱有這種僥幸心理。反而是那個縣丞,眼神飄忽,讓人感覺可疑。”宋南枝說得入神,沒注意到崔永年已經翻過身來,看著她的目光漸漸炙熱。“那我們明天……”崔永年見著床上的宋南枝衣服上束帶垂了下來,下意識地就想幫她弄上去,一邊說話一邊伸手,“要不要去查一下——嘶——!”冷光飛馳而過,匕首插入地板,止住了崔永年的手。宋南枝坐起來,看了一眼崔永年,笑了笑。崔永年十分鬱悶,站起身來,對著房頂道:“世子爺,您是有多不放心您的未婚妻啊?我不過是想提醒宋姑娘衣帶掉下來了而已。”房門推開,祁淵抱著劍,冷冷地朝崔永年看過來。“還有下次,我剁了你一根手指!”宋南枝笑著讓祁淵來床邊坐。“有你守著,我就能安心睡了。”祁淵看著,這才舒心了一些。可惜這個夜晚注定是個不平之夜,宋南枝才朦朦朧朧地睡過去,就聽見了一陣響動。等她翻身坐起的時候,房間裡已經跪了一個人。是大興縣丞張承林!崔永年低聲嗬斥:“你深夜來此,鬼鬼祟祟地,要做什麼?”張承林瑟瑟發抖,道:“我是有事,之前不敢說,悶在心裡害怕,如今見到京師的大官來了,知道能說了,隻求您彆把是我說的說出去!我怕被報複!”“是關於竹刈村被屠村的事?”“是……是!”張承林擦了擦額角的汗,道:“我一直不敢說,其實那一夜,我去過竹刈村。”宋南枝欲祁淵驚訝地對望一眼。崔永年看了看兩人,回頭對張承林道:“你把情況一一說來。”“我妹妹嫁到到了竹刈村,因為有這層關係,縣令大人和竹刈村有什麼事,都會吩咐我去交談。關於今年竹刈村不售賣楠竹的事,縣令大人非常生氣,三番五次地命我去說服村長。可是……可是村長不同意,我也沒什麼辦法啊!出事的那天晚上,賤內做了些醬餅,讓我給妹妹送些去,我也是想趁著機會再去和村長說說,可是……可是沒想到……唉!我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殺了人,開始砍竹了,撤退的時候井然有序,留了一隊人馬專門善後,我去過京師,見過一些貴人的護駕府兵,認出了……認出了那些人刀柄上的標誌,也知道了,我妹妹全家被殺,竹刈村上百口人性命被害的原因……”宋南枝站起來,問:“刀柄上的標誌?是哪個府裡的?”張承林的眼淚落下來,泣不成聲。“是……是荊國長公主府的府兵!我妹妹說過,荊國長公主府的人曾幾次派人到竹刈村,要買下今年的楠竹,被村長拒絕了。我實在不願意相信,就為了這些楠竹,長公主竟然奪去了一百多口人的性命啊!”宋南枝睜大眼睛,望著祁淵。崔永年鄭重沉眉,“你可有證據?”“有。”張承林從懷內掏出幾張紙來,道:“我會些工筆畫,記下了當時一些人的容貌,畫在了上麵,崔大人儘管去核實。”——京師,荊國長公主府。陳如意坐在內室,麵沉如水,爾蓉掀開珠簾,小心翼翼地進來。陳如意聲線冰寒,“他還是不肯答應?”“是。”陳如意站起來,“我親自去找他!”宋連世住的院子在公主府的最裡側,這裡花園環繞,陽光充足,外圍的護衛也不少,陳如意必須確保不會有人無意闖進來,畢竟宋連世當年在京師中十分有名,認識他的人不少。此刻宋連世正獨坐淨室,手持書卷的背影,一如當年。陳如意看著,氣性就消了幾分。她看著周圍堆成山的竹簡,聲音輕柔道:“駙馬,你不喜歡這些竹簡嗎?這是竹刈村的新鮮楠竹製成的,你以前是最喜歡的了。我記得當年你還收藏過一卷《詩經》的楠竹竹簡。”“是啊。”宋連世聲音淡淡,“但於八年前葬身火海。”陳如意麵容一梗,強笑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看現在,這裡這麼多竹簡,都是我請大師打磨的,你肯定會喜歡。”“不,我不喜歡。公主誤會了,我從來就不喜歡,我喜歡的,隻是當年為我刻竹簡的夫人。”陳如意忍無可忍,揚袖一掃,竹簡紛紛落在地上,砸在宋連世的背後,可宋連世哼也沒哼一聲。“宋連世!我精心準備的竹簡你不喜歡!我要你一起去東海長住你也拒絕!你信不信我來硬的,你反抗不了我!”宋連世依舊是一副淡淡的表情,“長公主想怎樣就怎樣吧,隻是若問我喜歡不喜歡,願意不願意,我自回答不喜歡、不願意。若無事,長公主請回,我要歇息了。”陳如意氣急敗壞地回去,想喝口茶冷靜一下,卻捏碎了手中的杯子。血透過指間,殷殷流出來。爾蓉驚慌跪下,“長公主,您快鬆手!”陳如意鬆開手,這才知道自己流血了。她心中鈍痛,泄氣般坐下來,眼淚順著臉龐留下。“你說,我費了這麼大心力,怎麼就得不了他的半點好呢?”爾蓉上來,清理掉陳如意手上的碎瓷片,瓷片被拔出肉裡的時候,陳如意明明感覺到很痛,可這種痛被精準地控製在了手掌的範圍之內。因為她此刻,四肢百骸都充斥著被宋連世傷害的痛,讓她整個人都喘不過氣來。爾蓉看著陳如意的眼神十分不對勁,也被嚇到了,趕緊出去叫太醫,隻是還沒等太醫來,她就接到了一個消息,連忙進來稟告陳如意。“長公主,不好了!竹刈村的事情好像被發現了!現在京兆府的崔永年查到了我們府上,您快想想辦法啊!”陳如意目光癡呆,也不知道在看哪裡,喃喃道:“想什麼辦法?我貴為長公主,買他們點楠竹都不行了?駙馬喜歡竹刈村的楠竹,是他們的福氣,他們不知道珍惜,還頂撞我的人,那就該死。”爾蓉看著陳如意的目光,嚇了一跳。她也覺得,自從連年討好駙馬而不得之後,長公主的狀態就有些不對了,如今更是瘋魔,竟然為了一批楠竹而屠戮了一村人!放在從前,她還能勸勸,可是如今,若誰敢對她關於駙馬的決定有半分質疑,她便會直接將人處置,半分情麵也不留。爾蓉焦急,道:“可是京兆府的人帶了畫像來我們府裡認人,肯定是有了證據來指控的,長公主,您進宮去求一求太後吧!”“我母後?”陳如意癡癡地笑起來,道:“她吃齋念佛,我要殺一個宋南枝她都不肯,現在是一百多條人命,她會肯?”“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太後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您去死啊!您可是太後的親女!”陳如意的目光這才漸漸聚焦,也不管手上還在流血,抬手挽了一下散下來的頭發,道:“準備馬車。”——壽康宮裡,太後對著跪在麵前的陳如意,狠狠就是一巴掌。“你——你這個孽障!”出乎意料地,陳如意這一次沒有哭,也沒有鬨,而是抬頭,頂著臉上通紅的巴掌印,目光直直看著太後,聲音空靈。“母後,駙馬真的不喜歡我。他的心是終年不化的雪山,我捂不熱。你說,我為了他,殺了這麼多人,要是我死了,他會不會心疼啊?”太後還沒從滔天的憤怒中緩過神來,看著自己眼神陌生的女兒,突然心中一跳。“如意……你在說什麼?”陳如意的目光更加空洞了。“母後,我知道你不願意庇佑我了,我不會再讓你難做了。反正我生在這個世上,就是為你和皇兄添麻煩的。你快解決了我這個禍害吧!”陳如意膝行幾步,抓住太後的群裾,向上的眼神裡充滿了渴望。“求母後成全女兒,女兒真的好痛苦啊!女兒得不到駙馬的心,就隻能用命換取他有可能的憐惜了,求母後可憐可憐女兒吧!讓女兒解脫,不再承受無窮無儘的痛苦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