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帝讓魏國長公主代管女院之後,學院便騰出了最大的院落作為長公主的暫居之所。宋南枝甫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清雅的幽香。院落中仆婦們神色恭謹,走路無聲,個個比外頭的當家主母都氣派,姿態卻十分謙卑。仲元青在外頭沒進來,一仆婦引著宋南枝入了正堂。上首是魏國長公主陳萬舒,許多福正趴在她懷裡垂淚。“拜見長公主。”宋南枝行禮。“好孩子,快起來吧。多福沒受過這樣的委屈,你來寬慰寬慰她。今日的事情,就讓她自己告訴你好了。你們小姐妹說完話了記得讓人通報我,我讓廚房做了好菜,給你們壓壓驚。”陳萬舒走後,宋南枝上前來,坐在羅漢床上,見旁邊的許多福雙頰淚痕猶在,眼底有一絲難堪,更多的是憤懣。她輕輕地道:“郡主,謝桓喜歡的人,是你吧?”許多福抬眼,“是。”宋南枝:“他是否冒犯了你?你早知道他是撞倒竇清雅的人,卻礙著不能讓自己名聲受損,所以讓侍女帶他來見了長公主,讓長公主來解決他?”許多福眼裡的難堪漸漸化開,抬手做趣似地打了宋南枝一下。“宋枳,我有時候覺得你像個算命的!”宋南枝也笑開了,給許多福又遞了塊帕子,道:“你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彆人好糊弄,世子那兒是要說清楚的。”許多福擦了眼淚,說了事情的經過。更衣室上麵是鏤空的,隻有一層屋頂,隔間之間的上麵隻放了層木板,不厚,還可以撬開,所以隔壁傳來的動靜,許多福多少聽見了些。起先是一聲女子的驚叫,後又平息下來了,之後是隱隱約約的爭吵。許多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還有“玉佩”等字眼,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先前放在更衣室裡的玉佩不見了。她凝神側耳在牆壁上聽,認出了男子的聲音是謝桓,知道謝桓是打了怎樣齷齪的主意,想借著她的貼身玉佩和她扯上關係。竇清雅也十分憤怒,覺得謝桓在侮辱她。兩人低聲爭吵,忽然,謝桓失手推了竇清雅,慣力之下,謝桓自己也撞破了兩個更衣室之間的暗門,暴露在許多福麵前。許多福當時就慌了,因自己衣物還未穿整齊,雖然沒露什麼不該露的,但她這輩子何曾被男人這樣看過?當即羞憤欲死。不過她保持了理智,知道旁人聽到動靜肯定馬上就來了,不能讓自己和謝桓以這樣的姿態被發現,馬上把門外等候的侍女拉進來,讓兩人打開頂上的木板從後山爬出去,求助自己的母親,讓陳萬舒來解決此事。謝桓見到陳萬舒,自然是什麼交代了。“……我自打木射場上和郡主一賽,就日日夜夜記掛著郡主了。奈何有婚約在身不得脫身。我知曉竇家姑娘也對我沒甚感情,隻是礙於家中定的親不敢反抗罷了。她不肯交出信物,我便想去偷,爬到屋頂的時候,見到隔壁就是郡主的更衣室,一時起了歹心,想著前些日子我去主動找郡主,郡主也不怎麼搭理我,不如此時趁郡主還沒回來,拿了她的貼身玉佩,日後也好說事……”宋南枝聽完,也免不了一陣怒氣,“那謝桓看著傻傻愣愣人模狗樣的,竟然有這等齷齪的心思。長公主可讓他不在審訊時亂說了?京兆府那幫人可不好糊弄,雖說尚如斯是個儒生,可講起案子的細枝末節來,他還是很清醒的。”“沒關係。”許多福道:“我母親以不會追究雲陽侯府責任的條件,讓謝桓彆胡說了。這案子因牽涉到官家勳貴,可以不在京兆府開堂,直接移交大理寺,讓祁表哥主審。”許多福大驚一場,才緩過神來,撲在宋南枝肩頭,歎道:“宋枳,你是不知道,當時可把我嚇死了。我現在想起來,還恨不得狠狠踹謝桓兩腳。你說他們男子有什麼本事?自己做不到的事,儘拿來為難我們女子。那竇清雅自幼喪母,繼母進門把持家裡,肯定活得小心翼翼的,又怎敢遺失定親信物?男子都是這樣光長個頭不長腦子的嗎?”宋南枝拍拍她的頭,“也不全是,你祁表哥就不是這樣的啊,是他特意叮囑我來安慰你的。”許多福從她懷裡抬起頭來,驚異道:“你居然開竅了,會幫著他了?”她興致一來,全然忘記了之前的不開心,搖著宋南枝的肩,興奮道。“你們早就該這樣了!藏著掖著乾嘛?還讓那蔡寒珊鑽空子,你彆說自己看不出來蔡寒珊的心思啊!她明明就是要急著顯擺自己,可惜腦子不太靈光,弄巧成拙了。”許多福說著,發現宋南枝沉下了眉眼在思索,問:“你在想什麼呢?”“郡主,你覺不覺得,蔡寒珊的推理過程有些奇怪。”“怎麼奇怪了?”“整個推理,她都是從結果倒推至證據,而不是從證據中發現線索而推出結果,就像是早知道了是誰犯案一樣。”許多福奇怪,“那她也沒推對啊,凶手不是竇家母女。”“可是竇清雅的繼母範氏,的確是準備犯案的。”學堂裡,蔡寒珊收拾了紙筆,交給侍女,旁邊的同窗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抬起頭來,問:“我母親今日有回信了嗎?”侍女低頭答:“我去外門看了,沒有回信。姑娘,夫人是不是生氣了?姑娘是否回家一趟,和夫人訴說緣由?”蔡寒珊冷冷道:“沒什麼可說的,我母親目光短淺,這樣好的機會都不能替我抓住,害我在世子爺麵前出了醜,真是愚不可及!祖父官至一部尚書,父親卻隻是個小小的五品官,等祖父致仕之後,我們蔡家怕是能消失在京師的貴族圈子裡。我若不抓住這麼好的機會,博得世子爺青眼,恐怕以後我的孩子連長空書院都不能進了。”侍女:“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我們蔡家好歹是詩書耕讀繁榮了上百年的家族,就算不攀上世子爺這門親,也是清貴門戶。夫人隻是一時沒轉過彎來,還想著您能和表少爺結親……”“啪”地一聲,蔡寒珊忍不住摔了桌上的鎮紙。“何家雖是侯門,可已經漸顯衰勢,難道母親看不出來?”她氣得不知所以,決定不再說那螞蟥精一樣的何煜文,道:“既然母親不幫我,你就去拿了我的銀子,去外頭打聽打聽,那竇家到底是個什麼情形?那日晚間,我在暗處時明明聽見了範氏的侍女對竇清沐交代作案過程,怎麼就沒按計劃進行呢?不是同一個娘胎裡出來的姐妹,哪有那麼真心?彆人信竇清沐的話,我可不信。”蔡寒珊在這裡捏著帕子,沒有注意到柱子後頭紗幔遮掩著的陶季,手裡毛筆的墨滴已經暈染了一地。竇清雅在案發當天就被移回了竇家,經過太醫的醫治後,已經在第二天醒了過來。女院的學生們自是輪番地去看她,大家見著內院主事的主母範氏不見了,隻有竇清沐忙前忙後地指揮著一群仆婦照料,也都心知肚明地不再提及那日的案子。竇清雅遭此劫難,人反而看開了些,沒有了之前的圓滑和善,多了幾分真誠,還向許多福致歉。“都是我沒處理好,妄想著,能找一處棲身之地,能找個人托付終身,以為雲陽侯府是良配,沒想到……自己不成,還拖累了郡主。”“為何你們總想著把自己的一生幸福托付在彆人身上呢?我們已經比其他女子幸運,能入學院,接受和男子差不多的教育,為何就不能心胸寬廣一些,把未來托付在自己身上呢?我們女子雖然要嫁人,要依靠夫家生活,可是你讀了這麼多書,總該知道怎麼選人吧?謝桓那種渣滓,走了就走了,你留戀什麼?爭執什麼?反讓自己遭了這罪。”“郡主至理名言,怪我,沒有早些看清。”竇清雅躺在床上,看了眼宋南枝,羨慕道:“有郡主這樣的友人,宋姑娘好福氣。”竇清沐端著藥進來了,“姐姐,該吃藥了,你得快些好起來,父親說等你好起來了,要帶著我們去上香呢。”宋南枝朝竇清雅笑笑,道:“你有這麼個妹妹,也是有福氣的。”竇清雅伸手,兩姐妹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我知道。”宋南枝和許多福從竇府出來的時候,一匹烈馬在兩人麵前長嘯回頭,止住腳步。馬上的人英姿勃發,下馬站定,眼睛盯著兩人。許多福攔在宋南枝前麵:“陶季,你又要來做什麼?”陶季後退一步,曲膝,朝兩人行了一禮。“從前我對二位多有得罪,如今想來才知道是誤會,我給你們賠罪了,不管你們會不會原諒我,我都毫無怨言。”宋南枝和許多福驚異地對視一眼。“什麼誤會?”陶季低頭,麵有羞慚,將在學堂裡聽到的蔡寒珊與侍女之言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我沒想到,她竟然是這樣一個笑麵虎。為了在世子爺麵前出風頭,連同窗的性命也可以不顧!她明明聽到了範氏要謀害竇清雅的事情,卻按兵不動,等到竇清雅出了事,才裝作自己很有能耐的模樣在世子爺麵前討好!若不是竇清沐為了家庭安寧,一邊假意敷衍自己母親,一邊找機會提醒竇清雅……我真是愚不可及,從前她老在我麵前哭訴委屈,說自己和世子爺如何如何,郡主和宋姑娘又如何如何欺負她,把我當槍使,把我耍得團團轉……算了!今日我向兩位陪個不是,請兩位不要把我和蔡寒珊算作一夥了,我也要與她割袍斷義,再不來往!”宋南枝這才明白,原來蔡寒珊的論證過程是這樣得來的。心中暗驚,既覺得蔡寒珊聰明反被聰明誤,也被這女子的謀算嚇到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窗被襲,並以此來當做自己的墊腳石,放在一個閨閣女子身上,實在毛骨悚然。許多福十分大方,“算了,你也是被她蒙蔽,以後多張個心眼就是,我和宋枳都不會記恨你。”陶季十分高興,一麵悔自己從前的蠢笨,一麵恨蔡寒珊從前對自己的利用。此後便與蔡寒珊漸行漸遠,蔡寒珊不知緣由,找上門去,依舊拿出之前那副委屈的神色。可陶季再也不吃這套了,站在廊下便將蔡寒珊從前的欺瞞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讓來往的人都聽見了。蔡寒珊大驚,自然辯解。可陶季是武將家族出身,嗓門大,加上她為人豪爽剛直,眾人對她的話也多信了幾分,沒兩日,蔡寒珊為在祁淵麵前出風頭而不顧同窗性命的傳言便在書院裡風行。這日晌午,蔡寒珊去飯堂,旁人都對她避之不及,匆匆吃完了走人,不一會兒,飯堂裡就隻剩下了她一人。她麵無表情地吃完了飯,問向一旁的侍女。“事情去辦了嗎?”侍女道:“已經散出去消息了,有人願意調查,便會來領賞金的,姑娘放心。”隻要知曉了宋枳的來曆,她便可以做做文章。縱然不能直接得到祁淵,然而隨便在宋枳身上編造一兩個故事,讓祁淵厭惡了她,蔡寒珊還是有這個自信可以做到的。現下的成敗不要緊,她要看長遠的利益。這般平複了自己的心情後,她施施然起身,轉頭,見飯堂門口立著一人身影。那人從夕陽的光影裡走來,渾身肅殺,看得蔡寒珊心中悚然。走近了,才看清他的眉目。蔡寒珊曲膝行禮:“世子爺。”祁淵麵容冷酷,對眼前的人已經快要沒有了耐心,若不是最近皇後臥病,他不便打擾,祁淵早就去麵見皇後,讓他甩脫蔡寒珊了。“我聽說,你在打聽宋枳的來曆?”祁淵扔出一張紙在蔡寒珊腳下,上麵畫了宋南枝的麵貌,寫了賞金。蔡寒珊心中一驚,腿腳發軟,本能地想要求饒,卻發現自己在祁淵的威壓下,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祁淵的聲音愈加冰寒。“我勸你,彆再打她的主意,不然,我會讓你悔不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