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環境裡,祁淵開口了。“百花丸是一種強效春藥,服下後,的確可以令人遍體發熱。”猜測得到證實,宋南枝雙手微顫,蹲在地上,目光悲切地看向刀嘉平靜靜躺在那裡的屍體。屋外風雪呼嘯,屋內十分安靜,旁人誰也不敢說話,隻有這個叫薛玉的舉子緩緩開口。“所以,他一直在服食這種強效春藥,以為是在生熱抵禦寒冷,但他不知,藥力不經發散,會傷及心脈,氣血上湧,導致猝死……所以到現在,他麵上湧上來的血色都沒有褪乾淨。”舉子們想不到刀嘉平竟然是這樣的死法,低聲竊語起來。“這……竟然是吃春藥將自己吃死了……嘖嘖,刀嘉平看著挺老實的一個人,沒想到私底下竟然喜歡吃這等玩意兒……!”“不!他不知這是春藥!”宋南枝的聲音拔高了許多,冷聲對著那些議論的舉子說:“他不認識春藥!”“你怎知他不認識?”“因為在當初他買回來的時候,有人見到了他,明著諷刺他是不是養力氣去找女人了,他卻沒有聽出來,買回來以後也是大大方方地放著,若他知曉是春藥,定然不會如此明目張膽地買回來!”宋南枝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對著這群人。“刀嘉平從小被母親保護著,隻會埋頭苦讀,飯食衣物都是送到了他嘴邊,所以非常缺少生活常識,不認識春藥,也和你們說不到一起去,所以你們不僅平日裡冷著他,就算見到了他買回來百花丸,也隻是暗中嘲笑諷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為何你們的神情那般奇異,原來都是在等著看他笑話!”幾個舉子忍不住了,站起身來就打算和宋南枝當場辯論,可還沒等他站穩,站在宋南枝背後的祁淵就把手放在了佩劍上,眼神向下一沉——他們立即沒了氣勢,“噗通”雙腿跪地,仍在辯解。“薛玉,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難道刀嘉平的死,還怪上了我們不成?是他自己不認識春藥,是他自己貪熱,吃多了這才死的,和我們可沒關係!”宋南枝目光淩厲,眼風掃過其中幾個人的頭頂。“真的和你們沒關係嗎?”話語中帶了濃濃的威脅意味。祁淵見著,火光中麵前纖瘦的剪影,似乎帶著一股子罕見的韌勁。宋南枝緩緩道來:“他一個隻知道讀書的書生,哪裡會接觸到春藥這種東西?剛才我還十分奇怪,直到我想到了一件事情,就在刀嘉平買百花丸回來的前天晚上,有幾個人把他拉出去喝過酒。那晚刀嘉平很晚才回來,而且回來後還無懼數九寒冬的天氣,睡覺前換了薄被子蓋在身上。”宋南枝的咬字變得沉重,一字一句都潛藏著憤恨。“隻怕是當晚,你們就戲弄著他,給他下了春藥!他還傻乎乎地以為是暖身體的藥,去問了你們,你們想看他出醜,這才告訴了他藥名,見到他買藥回來,心中清楚也無人阻止,最終讓他命喪於此!”之前辯解的舉子紛紛瞪大眼睛,啞口無聲。祁淵淡淡地看一眼仲元青,仲元青立馬上前,抽劍——“錚!”劍光反射出火光,照在前麵幾人臉上,仲元青道:“老實交代,是否真有此事?”一群人已經嚇得不會說話了,好不容易有承受力稍微強大一點的回過神來,找回語言能力,手哆哆嗦嗦地指向後方一人。“都……都是馮興海的主意……他、他說這刀嘉平,隻會讀書,見、見到他連招呼也不打,所以、所以想看他出醜……大人,我們、我們真的沒想害死他啊……!”幾人互相攀咬,最終交代出了當晚設局捉弄刀嘉平的全部參與者,以馮興海為首,都被金吾衛團團捆住,趕到屋內的另一側看管起來。這幾個還想叫冤,特彆是那名叫馮興海的舉子,一連聲地喊冤求饒,仲元青皺眉,直接吩咐堵了他們的嘴,這才清淨下來。眼瞧著收拾好了之後,仲元青才向祁淵稟告:“世子爺,都已經安排妥當,隻能雪停了就把這幾人交給京兆府。”祁淵點點頭,揮手示意他去休息。他的目光轉向牆角一側的宋南枝——她已經蹲在刀嘉平的屍首旁邊很久了。他走過去,見著宋南枝的手覆在刀嘉平麵部,為他闔了眼,又將之前翻開的衣物整理好,最後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蓋住了刀嘉平的麵目。祁淵蹲下來,指著宋南枝手腕上的鐲子,道:“你還沒說,這鐲子是怎麼回事。”宋南枝輕撫鐲子,取下來,放在刀嘉平身側。“剛開始與他接觸的時候,他不愛說話,一個人杵在人堆裡,旁人都熱熱鬨鬨地交談,和州府的大小官吏寒暄,隻有他低著頭不說話,偶爾說一兩句,也沒人搭理。”宋南枝聲音遲緩,帶了些鼻音,祁淵能聽出來,她很難過。“後來與我分到一個屋子,他也不與我說話。我想著隻是住幾天就得上路,以為他內向,便沒有刻意與他搭話。直到後來在一起吃飯,旁人都三三兩兩地坐著,隻有他那裡有空位,我便走過去坐了。那時他似乎很驚訝,回屋就問我,為何要與他一起坐。”“我也是到那時,才知道了他因為隻會讀書,且被母親喂得體胖,而被眾人排擠的事情。來州府集合的許多舉子,都和他是有名的青山書院來的,便帶動了其他人也一起排擠他。我因是小地方來的,所以之前不知曉這些。他說,很感謝我能和他說話,但是為了不讓我也被排擠,旁人麵前還是少搭理他為好,我拒絕了。”脫去了外袍的宋南枝,身形更加纖瘦,她背對著火光,坐在刀嘉平的屍身旁邊,眼神悲切。“我自認為沒做錯事,便也不理會旁人的眼光。有些人也開始排擠我,刀嘉平看在眼裡,就覺得是他的錯。他不停地向我道歉,縱使我根本不在乎,他也覺得對不起我,給我衣物吃食,處處照顧我。他見著我身無長物,昨日還想把他母親給他的金鐲子贈與我。我不接受,他還情緒激動,與我吵了起來……”“他說,自讀書起,便沒有人願意與他做朋友。偶爾有一個兩個和他說得上話的,或被旁人拉了去,或害怕自己也被排擠,也都漸漸遠了他。他說他很感激我,我是第一個願意做他朋友的人。”宋南枝說到這裡,長歎一口氣,眼眶濕潤。“實則,我這個朋友,卻害死了他。”祁淵眉頭一皺,“從何說起?”“他的吃食衣物,本是夠的,隻是因為要勻給我,才讓他覺得冷,才吃下了讓身體發熱的百花丸……”宋南枝吸吸鼻子,忍住鼻尖的酸意,聲音哽咽。“馮興海他們,最多隻是行為不當,判得最嚴重,也不過是取消科考資格。可是刀嘉平,卻再也活不過來了。他還有一個寡母在家中等著望著,失去了唯一的支撐,不知他母親要該如何絕望。也許當初,我也冷著他、隨大流排擠他,反而會好。至少……他不必付出生命的代價。”一夜風雪,到早上才停,所有人都未曾安眠。金吾衛已出去開路,一個時辰後,仲元青帶著人回來,稟道:“世子爺,路已通,可以進京了。”祁淵點點頭,吩咐道:“先把這群舉子送下山去。”“是。”祁淵轉身,回到屋內,裡麵冷如冰窖,片刻之後,舉子們都排著隊下山去了,隻剩下躺在這裡的刀嘉平,旁邊的宋南枝一直守著。宋南枝清點了刀嘉平的行李,在屋內找到一把鐵鍬,出去,繞到屋後的一片空地上,把雪鏟開。“你要做什麼?”祁淵問。“他家裡隻有一個寡母了,就算收到信來收屍,也是開春後的事情。我不能讓他暴屍荒野,先讓他入土為安。”祁淵冷眼瞧著,這個叫薛玉的瘦弱舉子,使出了全部的力氣,一鐵鍬下去,也沒見著土地。他就站在雪地裡,仔細觀察著她的眉目。的確是有幾分當年那人的影子。可是眉宇間的深沉、冷靜,又和當年靈秀活潑的她完全不像,性彆也對不上來。祁淵暗地裡自嘲一聲,想著自己是年年歲歲都想著那人,想得多了,便看其他人都像她。其實早在七年前,她就已經葬身火海了,一家滿門,無一幸免。祁淵轉身,朝後麵幾個跟著的金吾衛道:“你們幾個,把裡麵的人埋了。”宋南枝沒了外袍,又在冷風中站了許久,等到刀嘉平被埋好時,已經感覺到有些頭暈。她砍下一旁的樹,給刀嘉平做了個簡單地墓碑,行了大禮祭拜之後起身,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突然,手腕被冰涼的手掌握住,宋南枝頓神,發現祁淵的臉近在咫尺。在暗夜中看不清,宋南枝這才發現,祁淵的五官看起來,甚至比女子都精致幾分,然而眼神中帶著的化不開的肅殺冰冷之氣,又讓他整個人和“秀美”沾不上關係。好看是好看,可是誰也不敢多看。宋南枝心中一驚,連忙脫開手,低頭道:“謝過大人。”祁淵收手,聲音依舊恢複了原來的冰冷。“春闈要到三月份,住客棧的銀兩可有?”宋南枝:“有的。”“若騙我,你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宋南枝的頭更加低了:“不敢欺瞞大人。”天上又細細地飄起了雪,祁淵解下自己的狐皮披風,抬手,披到宋南枝身上。宋南枝渾身一抖,就要跪下來推辭,卻被祁淵重重抓住了肩膀。“好生披著,不必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