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重回昆明(1 / 1)

“不行!”辦公室中,冼巍滿麵怒容。半小時前,冼青鴻突然找來,將他驚喜得拔掉輸液管就迎了出去。一番噓寒問暖之後,他又囑咐警衛員去切些她愛吃的水果,隻盼她這次來能多坐會兒。誰曉得話還沒講幾句,這閨女忽然抬起頭定定望著他,一字一頓道:“爸,我要去駝峰航線。”駝峰航線?她當那是小孩過家家麼?兩人一番爭執,冼巍越說越怒,終究拍了桌子。他站起身,大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光是探路已有六名飛行員墜機!最高的地方六千多米,可咱們那飛機哪能飛這麼高?山穀穿行,不是下雪就是大霧,你哪裡飛得過去?”“那彆人是怎麼飛過去的?”“彆人死,你也要死?”“我怎麼不能死?冼家的孩子,命就比彆人高貴嗎?”冼巍神色一滯。冼青鴻知道他想起了小衡,語氣略有收斂。“爸,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去,我也知道那駝峰航線危險。可現在重慶這樣你也看見了,我再待下去……”冼巍坐回靠椅,疲憊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父女二人沉默片刻,冼青鴻有些淒涼地笑了。她說:“爸,我最近,總夢到小衡。”冼青鴻慢慢站起身,挺直脊梁站在他麵前。這姐弟二人身形相似,都是削瘦高挑,氣質略顯硬朗。冼巍頓住手,有一瞬的恍惚。“爸,您從小就教育我們姐弟兩個,軍人戰死,迎接子彈的應當是胸膛,而不是後背。這一年,我逃兵當夠了。飛機來了我就跑,子彈來了我就躲。想起小衡,想起高嶽,活著比死了還難受。“您覺的駝峰航線是死線,我倒覺得那才是生路。苟活不算活,彆人行,我姓冼,我不行。我這次也不是來求您同意的,我是來……和您告彆的。”冼巍說不出話,隻得哆嗦著去摸茶杯。手一抖,整杯茶倒扣在地毯上。褐色的茶水暈染開,地毯上一片狼藉。冼青鴻後退一步,單膝跪地,將茶杯的碎片清理乾淨。片刻後,她在冼巍桌前站直,從軍裝口袋裡拿出一封信。她說:“爸,空軍的傳統,您知道。”冼巍轉過頭,不看。空軍的傳統,多嘲諷。上陣之前寫遺書,這就是空軍的傳統。天底下哪有這樣荒謬的事,女兒親手將遺書遞到父親手裡?冼青鴻笑了笑,手指一鬆,信封飄落到桌麵。她說:“爸爸,我走了。”冼巍閉上眼,衝她擺手。他想:我可真養出來一個好女兒。他想了很久,從冼青鴻出生想到她嫁人。他想自己這個父親做得不大稱職,連女兒的婚禮都未曾出席,沒有親手將她交到她所愛之人的懷裡。他想起少時參軍,想起大紅蓋頭迎親,想起愛人病故前的囑托。他想起兩個孩子咿呀學語,想起他們抱著他的腿叫爸爸,想起這些年燎原的戰火。他想自己這一生。他是老去的雄獅,守不住兒女,也守不住領地。手續比想象中辦得快。駝峰航線是美國人在負責,冼青鴻托付楚千山幫自己牽線搭橋,不到一個月便將事情辦妥。臨行前她故技重施,葉延淮卻是滴酒不沾。喝到最後,他收了她的酒杯,無奈道:“把我灌醉了對你有什麼好處?明天上路,我還想送送你。”她訕笑道:“咦,不中計。”兩人之間沉默了一陣兒。冼青鴻忽然“啊”了一聲,慢吞吞地從衣服裡拿出一封信。葉延淮伸手接過,感覺出裡麵夾了張薄薄的紙。“什麼?”“遺書。”他臉色驟變。冼青鴻沒想到葉延淮反應這麼大,趕忙解釋道:“這是昆明那邊的意思,不止我,去駝峰航線的空軍都得寫。我爸一封,你一封,還有一封是小衡的,到時候燒給他。延淮……”“夠了!”葉延淮猛然將杯子釘在桌上。他手指用力,將那信紙揉出褶皺無數,冷聲道:“到時候?到什麼時候?好好的寫這種東西乾什麼?!”“你彆急啊,”冼青鴻頭都大了,“本來是準備我死了再給你的,就是到時候你部隊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送去也是個麻煩事,我才提前給你拿過來……”“冼青鴻!”她驟然收聲。她忽覺身子一輕,整個人被葉延淮拽得站直。身後是牆,她後背一涼,竟是被推到了牆壁上。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葉延淮。“不許死。”她怔了。“聽見了嗎?”她沒反應,葉延淮提高聲音,“不能死!”她含糊地應了一聲,隨即被含住唇。她喘不過氣,伸手去推他的胸口,全身的力量卻似被他吞噬。怎麼會有這樣的親吻啊?!那麼凶狠,那麼絕望,帶著血的黏稠和淚的腥鹹。最後,她慢慢抱住他的後背,輕輕拍著。兩個人都跪在地上,他將頭埋進她的頸窩。他聲音很輕柔,威脅也變成了哀求。“你彆死。”“我不死,我才不死呢,”冼青鴻歎了口氣,把一生的溫柔都用在這一刻,“遺書寫著玩的,你不願意看就扔了。我還得和你變成老頭老太太,打牌鬥嘴曬太陽呢,我死了乾嗎呀?”地板和牆都冰涼,葉延淮的懷抱卻是暖的。她抱著他,眼神漸漸變得柔和。聽聞駝峰航線時,她是抱了死誌的。可從此刻起,她下決心活。她會努力活著,直到打贏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到時候,她要與葉延淮,歲歲年年,長相廝守,隻有生離,再無死彆。她要活。十五日後,冼青鴻乘部隊軍車自重慶抵達昆明城。走下汽車的一刹那,頓覺恍如隔世。縱然硝煙四起,春天還是如約而來。昆明城中繁花盛開,遠處的古驛道有馬幫押著貨物慢慢走過,駝鈴回蕩,傳至滇西。張翎羽等人正在遠處等她。楚千山還在緬甸,離報到也尚有幾天。幾個老友為她接風洗塵,傾儘家底弄了兩道肉菜。陸祁蒙開玩笑,“冼長官,為了給你做這頓飯,我和秋儀下半年可要吃糠咽菜了。”冼青鴻道:“等我發了薪水,保你們吃喝不愁!”“知道你們空軍待遇好,”陸祁蒙臉皮極厚,“那我們就等著沾你的光了!”四人大笑。戰時通貨膨脹,運輸中斷。彆說許多東西買不起,就是有錢也常有價無市。誰都不說,誰都知道——他們這是在給冼青鴻踐行。那駝峰航線的凶險,早已在昆明城傳開了。冼青鴻喝得有點多,指著陸祁蒙訓斥:“你說你倆,結婚不聲不響的,我和延淮還是聽楚千山說的,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辦吧?我倆就夠簡陋的了,你們連我們都不如?”“哪有那工夫,”蔣秋儀護著陸祁蒙,“結了就不錯了。”“哎,秋儀姐,你就慣他,你當時怎麼說我的?”冼青鴻氣不打一處來,“輪到自己倒是什麼都湊合。”陸祁蒙忽然發聲:“補一個。”看兩個女孩愣著,他說:“打完仗,補一個。”蔣秋儀的臉登時紅了。陸祁蒙攬過她的肩膀,又給冼青鴻倒了杯酒。他說:“我以前啊,老怕耽誤秋儀。後來延淮也參軍了,我忽然就想明白了。這做人,得緊著好日子過,誰知道什麼時候就生出變故了呢?”他敬了冼青鴻一杯。“是吧?”“是,乾了。”酒杯叮當作響,這四人彼此致敬。敬為自由而戰,敬軍人的信仰,敬戰亂年代的愛情。冼青鴻咽下酒,又將目光轉向張翎羽。“對了,”她問道,“霍副處長呢?這次回來,我想看看他。”氣氛瞬間變得有些詭異。她詫異道:“怎麼了?你們四個乾什麼?”張翎羽將酒杯放下,反問道:“你不知道?”冼青鴻皺起眉。“霍副處長去年就被撤職關押了,罪名是……瀆職。”——冼青鴻這種出身,對這些事看的比旁人更透。以霍副處長這種老狐狸的性格,“瀆職”不過是同僚硬給他安上的一個罪名。給冼巍打過電話後,她和張翎羽得了前去探望的允許。很意外的是,與其說是關押,他倒更像在養老。除了沒有自由,他的住處什麼都有。可他仍然是老了。三人聊了一會兒,霍副處長將他們送到門口。警衛見到他立時正過長槍,被冼青鴻狠狠瞪了一眼。霍副處長說:“不必,我習慣了。”脫下軍裝的他不再像長官,倒更像一個身形臃腫的叔伯。他拍拍冼青鴻的肩膀,感慨道:“那駝峰航線可是凶險異常,你一定要小心。我這一生隻做過一回證婚人,你倆可得圓滿收場。”冼青鴻點點頭。他又將目光轉向張翎羽。“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他比劃了一下,“你哥牽著你,你才那麼大點兒。”張翎羽笑笑。大約是人老了,往事在腦海裡翻來覆去地過,比當下的畫麵還要清晰。他按著張翎羽的肩膀,繼續說:“你哥可是個英雄……腦子也轉得快。那年我和他去拿貨,要不是他,我早在死在東北邊境了……可惜最後栽在自己人手裡。所以我想,無論如何,保住你。”張翎羽神色微動。霍副處長繼續道:“我這輩子啊,勾心鬥角,累了。要說還有什麼念想,就是回東北。人老了,總想著落葉歸根,也不知道臨死前,還能不能再看一眼鬆花江。”張翎羽嘴唇動了動,想敬禮,被他按住手。“我沒有軍銜了,”他笑著說,“現在的我,隻是個背井離鄉的遊子而已。”張翎羽道:“我也是。”“你不是,”他的語調波瀾不驚,“你還年輕,打回去。”張翎羽控製著想敬禮的手,攥緊了拳頭。他低聲道:“是!”鄭重道彆後,張翎羽與冼青鴻走出大門。鋼槍立起,鐵門上鎖,霍副處長背著手,目送兩人遠去。路兩旁是銀杏樹,風過樹葉颯颯作響。好不容易拐過轉彎,張翎羽的步伐慢慢減慢了。他頓住腳步。“怎麼?”“真想回東北。”冼青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停了一會兒,兩人繼續出發,走回航校,一路無言。冼青鴻是去報到,張翎羽則是為了子弟小學申請夥食費。路過機場時,冼青鴻恰見到一架運輸機降落。她太久沒上天,此時不禁駐足細看。美國的運輸機,機身塗得斑駁,機翼上描畫著風格恣意的圖案。一個飛行員摘掉防風鏡從機翼上跳下,隔著大半個機場與冼青鴻揮手。她皺眉望了一會兒,驚喜地喊道:“富大力?”對方沒一會兒就跑到她麵前,臉上有被高原日光曬出的紫紅。兩年沒見,他不僅中文說得愈發流暢,口音甚至都有些像昆明人了。三人攀談一陣,冼青鴻狠狠捶了他一拳。“你在飛駝峰航線?”“哦!”富大力捂著胸口哀嚎,“是!能者多勞!”冼青鴻狠狠誇讚了一番他這驚人的中文造詣,又問道:“那……那航線到底是什麼情況?你感覺如何?”富大力慢慢直起身子。他輪廓本就深邃,眉頭一皺,眼窩更是深陷。西南陽光刺眼,卻一絲一毫也照不進他的眼眸。“冼教官,你們中國人教給過我一個詞,我認為很適合形容這條航線。”他一字一頓地說:“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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