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駝峰航線(1 / 1)

冼青鴻很久沒有再去見冼巍。無論是打電話還是叫警衛員去接,她通通不為所動。有一次逼急了,她朝電話那頭大吼:“誰知道你是不是又要軟禁我?”冼巍啞然。璧山空戰後,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時常感到體力不濟。可若是這時和冼青鴻說這些事,實在是有用自己的身體要挾她的嫌疑。一對父女,都傲,都固執,情況就這麼僵持住了。一次通宵開完作戰會議後,他忽然眼前發黑,暈倒在會議室裡。這次可將警衛員嚇壞了,商量著要從醫院叫個大夫過來,好好給他調養一下身體。冼巍悠悠轉醒,喝了口熱水,疲憊道:“也彆叫旁人了,那葉延淮不就在重慶嗎?調過來吧。”說來也好笑,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麵。葉延淮當天下午就被車接到冼巍的住處,兩人就病情探討一番,冼巍頗有些奇怪地說:“你是所有醫生裡,第一個沒說讓我注意休息的。”葉延淮笑笑,“那種廢話,說了做什麼?現在仗打成這樣,莫非我說了您就能睡得安穩麼?還不如多開幾服助眠安神的藥。”“你和上次我見你,很不同。”“您也和藹了不少。”“臭小子,”冼巍大笑,“現在倒是會說話。那我再多問一句,這些日子……青鴻還好吧?”葉延淮靜了片刻,不知冼巍何意。“她現在不願見我,”戎馬一生的老將,提起女兒竟是一臉疲態,“聽說她這些日子常去醫院找你。最近天寒,她身體怎麼樣?還在為那名學員的事難過嗎?”許是病重,葉延淮竟從他尾音裡聽出一絲軟弱。“她精神不錯。隻是璧山一戰,空軍元氣大傷,她也很久沒笑了。”“那又有什麼辦法?!”冼巍不禁焦躁道,“那零式戰機橫空出世,連歐洲的飛機都敵它不過。派出去的三十四架飛機折損大半,若是再戰,我們連最後的家底都保不住了!”他說的,便是璧山空戰之後空軍所采取的“避戰措施”。近日轟炸頻繁,警報一響,戰機推入掩體,飛行員也躲入防空洞。而逃跑,對於一向傲氣的空軍來說,真是太恥辱的一件事。戰略的事,葉延淮不便多做評判,隻好回答道:“我會多陪陪她。”冼巍鬆下一口氣。葉延淮這種性格,看起來溫潤,其實頗有鋒芒。冼巍隻怕又像上次似的觸著他逆鱗,說話打了十二分小心。“部隊何時走?”“月底。”“這麼快?”“已被璧山空戰推遲了。”“那你……”冼巍斟酌許久,道,“願不願意留在這邊?”葉延淮的眉頭微微皺起來,不知冼巍葫蘆裡又在賣什麼藥。大約是有過前車之鑒,他心裡警鈴大作。“你先彆忙著拒絕,我叫你留下,原因有三。其一,重慶如今轟炸頻繁,本就要從旁係部隊抽調一批醫生,你不過是其中之一。其二,就算我私心吧。青鴻我管不住,你在這兒,我心裡踏實。其三……”他點了點方才給葉延淮看過的病曆本。“我這病,你也知道了。總換醫生終歸是麻煩,以後就交由你負責。而且萬一真出了什麼事……我也寧願,是你去告訴青鴻,不是旁人。”葉延淮有片刻愣怔。隨即,他將那病曆本合上,點頭道:“好。”——醫院。幾個小護士嘰嘰喳喳,指點著醫院大門外抽煙的冼青鴻。“看見了吧,就那個女空軍。”“真的呀?她真是葉醫生的妻子?這兩個人,簡直八竿子打不著嘛!”“人都來了你還不信?叫你春心亂萌動,人家可是有婦之夫。”“誰萌動了?你彆胡說呀,我不過說葉醫生生得好看嘛……”三人打打鬨鬨地跑遠了。腳步聲轉移了葉延淮的注意,他朝窗外看了一眼,趕忙將手裡的工作完結。今天是冼青鴻生日,兩人約了晚上一同吃飯。把幾個病人交到同事手裡後,他朝冼青鴻走去,心情難得大好。誰知離大門還有段距離,冼青鴻驟然彎下了身子。再抬起頭時,她額上分明一道血痕。一個男人的叫罵聲打破醫院的寧靜,“你們空軍還有臉出門?快滾回機場去!我家的狗看見日本飛機都吠兩聲,你們倒好,和老百姓一起往防空洞跑!廢物!一群廢物!”以冼青鴻的脾氣,根本是忍不了這種委屈的。可她此刻偏偏低著頭一言不發,任由那男人繼續撿石頭往她身上砸。葉延淮臉色驟然一沉,擋到她身前,厲聲道:“夠了!”對方早就被怒火衝昏了頭腦,對著葉延淮叫罵起來,“關你什麼事?他們空軍牛氣得很,還需要旁人出頭?我老婆孩子都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死,他們連個屁也不敢放……”葉延淮怒道:“他們沒打過麼?他們流血賣命的時候,你沒長眼睛麼?上次璧山空戰你莫非沒聽聞麼?你的老婆孩子死了,彆人的丈夫兒子也死了,這天底下就隻有你的痛苦是痛苦麼?”葉延淮除了對冼青鴻,對誰都喜怒不形於色,今天卻被惹得發了這樣大一通火,幾乎要和那人動起手來。醫院前頓時陷入混亂,冼青鴻趕忙將他拉跑了。跑到醫院後山,她說:“延淮,動手的事什麼時候輪上你了?”葉延淮氣喘籲籲地按住她的額角,“你怎麼都不知道躲,給人砸了這麼深一道傷!”他一說,冼青鴻才覺出額上的鮮血正汩汩往外冒。她用袖子蹭了蹭,直覺流了不少。“頭破了,你還對我這麼凶。”“你……”葉延淮氣急,又不好再大聲說話,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拖去自己的住處。家裡也有醫箱,他輕車熟路地幫她包紮。冼青鴻坐在桌麵上,雙腳一蕩又一蕩,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她沒話找話,“我發現你好久沒給我治傷了。”“又不是什麼好事。”“怎麼不是好事。受傷……起碼說明,我們還在抵抗。”葉延淮手上的動作僵了僵。冼青鴻臉上帶著笑,嘴角也是上揚的,眼神卻極冷,“現在呀,現在就不受傷。飛機來了我就跑,一年來頭一次流血,是給老百姓砸的……”葉延淮太了解冼青鴻。他將紗布放到一旁,握住了她的手。她手指冰涼。他說:“青鴻……你彆這樣。”他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冼青鴻。以前的她,高興就笑,傷心就哭,發怒也發得驚天動地。可高嶽戰死後,她似乎就將所有的情緒封存了起來,將她身為“人”的那一部分藏了起來。與初遇時相比,這時的她,才更像一架殺人機器。可這架機器,如今並無施展之地。冼青鴻抬頭,望回他的目光。她的瞳孔漆黑,裡麵似有血色浸染。她笑著問:“彆這樣,彆哪樣?延淮,謝瓊昨天給我來信了。你還記得她嗎?小衡在長沙的那個花店老板。她說她給小衡寫了許多信,他都沒有回,問我他的近況。她說冬天要到了,她想給小衡織件毛衣,問我寄往哪裡……”葉延淮坐下身。“你說?”她慢慢收斂了笑容。“我燒了。”冼青鴻垂下眼,神色略顯恍惚,“我不知道怎麼和她說,就不說了。玉蝶的信我也燒了,她說……”她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改嫁了。”葉延淮一怔,隨即點頭道:“可以理解。”冼青鴻眼神放空片刻,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是啊……可以理解……不過,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冼青鴻,”葉延淮皺起眉,“你這是什麼話?”“都怪我,都是我的錯,”冼青鴻眼圈有點紅了,“小衡是為了救我才死的。我答應玉蝶要照顧高嶽,可是到最後卻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戰機墜毀。延淮,我怎麼這麼沒用啊,誰都救不了,誰都守不住,我……”他直覺她的情緒又一次瀕臨失控,趕忙將她攬入懷中。冼青鴻語調一頓,果真崩潰道:“我想飛!我想飛啊!可是沒有飛機了!我想上前線,可是上麵一直讓我們避戰!我要被逼瘋了,再跟著老百姓跑防空洞,我真的要瘋了啊……”葉延淮閉上眼,心裡比冼青鴻還疼。他看到那人砸傷了冼青鴻時,就知道事情又會發展成這樣。他抱著她好一通哄勸。到最後,冼青鴻已經說不出話了,隻是坐在他腿上不停流淚。葉延淮歎了口氣,沉聲道:“青鴻,不是這樣的。還記得,你和我說過的話嗎?”冼青鴻茫然地望向他。他揉揉她的頭發,將她攬進懷裡。他閉上眼,思緒在一瞬間回到了遙遠的昆明城。昆明的花兒也該開了吧。春光遍處,雲卷雲舒。他放緩聲調,輕輕說:“人活著,不能僅僅是為了贖罪。”他的嘴唇掠過她的眼,掠過她的淚水。“你不能一直活在虧欠裡。你的人生,還有彆的事。”他慢慢貼住了冼青鴻的嘴唇,她含糊不清道:“比如?”葉延淮說:“比如……我。”夜深,她終究沉沉睡去。夢裡再也沒有鋪天蓋地的炮火與血光,隻有一片空蕩蕩的,落滿白雪的山穀。——老天爺沒讓她平靜太久。在葉延淮家的第二天淩晨,重慶警報長鳴。這一年來頻繁的空襲讓他們對跑警報輕車熟路,眨眼間便打包好行李。“你用回部隊嗎?”冼青鴻將包裹甩到背上,焦躁道:“來不及了,走吧。”兩人隨著人流朝山裡跑去。西南多山,防空洞也多依地勢而建。幾處大防空洞已是人滿為患,兩人沿著山路前行,隻見一道山洞沿著土坡陷落。這地方空間狹窄,又不便出入,因此往常並沒人躲在這裡。警報聲越催越急,兩人也顧不上挑剔,急忙順著斜坡滑入。誰知今天不同。黑漆漆的洞口裡擠了幾個男人,正彼此交換著煙火。冼青鴻二人驟然滑入,看見人時已止不住慣性,竟重重砸到他們身上。一陣哀嚎。乍入山洞,冼青鴻尚在適應光線。道了幾聲抱歉後,一個男聲驟然響起,“冼教官?”山洞之中傳來片刻安寧。三秒後,葉延淮也錯愕道:“楚千山?”敵機在頭頂扔炸彈,“乒乒乓乓”的爆炸聲裡,葉延淮和冼青鴻盤腿坐著,聽楚千山講他這兩年的經曆。投筆從戎的人不少,不過像他這樣曆史轉機械,再由機械轉空軍的卻是千古以來獨一份。戰時學製縮短,他畢業後迅速奔赴前線,輾轉於各地的炮火之間。誰知不久之後,便是璧山空戰。空軍部隊如被擊落的戰機,機身千瘡百孔,徒留一副骨架。他忍耐一年仍見不到轉機,文人本性發作,在報紙上撰文大罵,被隊長關了一個月的禁閉。一天,一名學長踢開了禁閉室的門。“千山,”強光倒灌,他被刺得睜不開眼,“你還想飛麼?”他喃喃道:“做夢都想。可是……哪還有飛機?”“好,”對方大步走進,將他拽起,“有。”他說的,便是駝峰航線的運輸機。1942年初,包括滇緬公路在內的海路運輸線已經被全麵封鎖,中國失去了所有的對外通道。前方戰線吃緊,後方物資告急,抗戰幾乎陷入絕境。然而珍珠港事件的爆發,讓美國決心插手東亞戰場,其當務之急就是開辟一條運輸線路。既然水路、陸路皆斷,中印的空運航道便成為了他們最後的選擇。這就是“駝峰航線”的由來。問題在於,以喜馬拉雅峰群地勢之複雜,氣候之險惡,開辟一條新航線又談何容易?楚千山重回昆明,等了又等,卻遲遲等不來上級指示。迷茫之時,有人派他轉移一批精密儀器到重慶,沒想到剛落地便遇上了空襲。他隨著運輸隊跑來防空洞,這才遇見冼青鴻二人。聽的時候,冼青鴻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故事講完,她才輕聲問:“那這駝峰航線……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聽上麵說,是快通了,”楚千山答道,“前幾天我有個學長已經去試飛過,雖然很險……但值得一試。”“多少飛機?”“停在機場裡的就有三百架。”“飛行員是中國空軍嗎?我怎麼沒聽過消息?”“現在還是美國人為主。”冼青鴻點點頭,不說話了。這一段往事講下來,日頭竟已偏西。到了下午三點,警報終於解除。一行人陸續爬到防空洞上,葉延淮看冼青鴻一馬當先,不禁問道:“青鴻,你去……”冼青鴻頓住腳步。她說:“我去找一下我爸爸。”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