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鋁穀銀光(1 / 1)

1942年五月,駝峰航線開通。除運輸機之外,中美兩國亦派多名空軍護航。冼青鴻第一次翻越喜馬拉雅山後,降落巫家壩機場,坐在機艙內久久站不起身。早已下機的富大力和楚千山爬上了她的機翼,重重敲擊著她的窗戶。頻繁急速上升讓耳鳴經久不散,她摘掉防風鏡,強撐著對麵前兩人道:“你們先走吧,我……我歇一會兒。”“冼中尉,”楚千山朝她伸出手,“沒關係,你得先站起來。不用覺得丟人,我們第一次飛……”他苦笑一聲,“都腿軟了。”冼青鴻這才抓住他伸來的手,用儘全力爬出機艙。三人躺到機場的草坪上,各舒一口氣。“瘋子,”冼青鴻茫然道,“決定開辟這條航線的人,是瘋子。”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方才的景象。雪山連綿,一座高山之後又是一座高山。戰機在霧氣與山穀間穿行,氧氣稀薄到極點。過一座山峰時,她拚命將操縱杆向上抬,戰機的性能卻似已到極限。她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峭壁迎麵而來,幾乎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機身卻陡然立起,被氣流裹挾著翻過山頂。冼青鴻手腳冰涼。無線電裡,美國士兵瘋狂大笑,似乎已經將這種冒險當做刺激。再翻了幾次,她終於理解了這種依靠氣流翻越山峰的技巧。她不曾經曆過這樣的戰場,分明沒有硝煙,每一次落地卻是死裡逃生。再多的飛行經驗抵不過大自然的喜怒無常,眨眼之間,方才還活蹦亂跳的人就能粉身碎骨。她睜開眼,看到楚千山坐起身。“誰說不是呢,”他的手肘撐在膝蓋上,做出一副思考者的模樣,“戰爭就是極端主義者的狂歡吧。”“閉嘴!”她和富大力異口同聲,“老子剛死裡逃生,受不了你這文縐縐的感慨!”於是,聯大高材生楚千山委屈地閉上了嘴。隨著飛行次數的增多,駝峰航線漸入佳境。除了起點和終點,航線中途同樣設置了幾座機場,以便遭遇突發情況的飛機迫降。冼青鴻在護航經驗豐富之後,也開始參與運輸機的飛行,短短幾月,遭遇險情無數,所幸每次都化險為夷。然而總有人死。幾乎每隔一天,就有一架飛機墜毀在雪穀之中。而以喜馬拉雅山群之險峻,墜機者鮮有生還。或許當時,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多麼偉大的事情。他們所參與的,可以稱得上是世界戰爭史上最為悲壯的一場空運。二戰結束後,美國《時代周刊》曾為駝峰航線撰文道:“在長達800餘公裡的深山峽穀、雪峰冰川間,一路上都散落著這些飛機碎片,在天氣晴好的日子裡,這些鋁片會在陽光照射下爍爍發光,這就是著名的‘鋁穀’——駝峰航線!”他們像朝聖一般,將一艙又一艙的戰略物資從國外運輸到昆明。在水路陸路皆斷的絕境之中,改寫了整個東亞戰場的局勢。他們中的許多人,不等戰爭結束便葬身在群山之中,屍骨被冰雪覆蓋,麵容和姓名被炮火硝煙模糊。他們的名字無人知曉,他們的功績與世長存。——“冼青鴻!”“到!”“楚千山!”“到!”點名的長官看了這兩人一眼,示意他們前去辦公室。這人和冼青鴻也有些私交,猶豫片刻,多囑咐了一句:“多乾事,少說話。”冼青鴻疑惑地“啊”了一聲,隨即被著急領任務的楚千山拽走。這段日子以來,雖然國內也派了不少空軍來飛駝峰航線,但大多數還是聘請的美國人。因此即便是出任務,也是中美人員混雜,並以美國人飛行員為主。今天卻獨獨把他們兩個叫過去……是有點不對勁。戰時人員調動頻繁,駐西南空軍的高級軍官冼青鴻是一個也不認識了。今天叫他們去的也是個生麵孔,留兩撇小胡子,肥頭大耳,實在不合青鴻眼緣。楚千山推門走入,她懨懨跟在後麵。起初還隻是普通的問話,緊接著按常規給他們布置了運輸任務。隻不過這批貨與先前的交接方式有所不同,需要這兩人多轉一趟機場。她拿過文件,一紙蝌蚪文乍入眼,頭都大了。“長官,”她用儘力氣沒叫對方外號,“這不是英文吧?”對方“嗯”了一聲,很明顯不想和她多說。冼青鴻偏偏不識相,眯著眼看了一會,茫然道:“這次是什麼?槍?子彈?汽油?”“哪那麼多問題?”對方皺起眉,“快出去,我還有文件要批。”她正好懶得和他照麵,夾起文件就往外溜。誰知楚千山那還有一份,他瞄了一眼,眉頭忽然緊皺。他說:“這是法語。”冼青鴻回頭,心中暗道:“看人家這高材生,曆史轉機械,還懂法語,了不起了不起。不過……這小子不走乾什麼呢?”下一秒,楚千山忽然將那文件往桌上一摔,嘶聲問:“這是洋酒?”冼青鴻一怔。那長官臉色變了變,當即站直身子。他雖胖,卻不高,站在削瘦高挑的楚千山麵前實在像個樹墩。“一個飛行員,你管得有些寬了吧?”他用手指狠戳楚千山的胸口,“懂外語了不起?知道得多死得快,曉不曉得?”“你……”“還不閉嘴!”“憑什麼我閉嘴!我流血賣命,為的是運送戰略物資!這洋酒是乾什麼的?也配走駝峰航線?”對方酒囊飯袋當久了,還沒被人這麼指著鼻子罵過,更何況是個小小的少尉。他掄起電話往楚千山身上一砸,直砸得他倒退兩步,胸口湧上一股血腥味。冼青鴻趕忙扶住他。“你了不得了啊?”他大怒,“你以為空軍沒人了嗎?這洋酒你不送,多的是彆人送!不願意乾就滾蛋,回去推飛機去!”楚千山被他氣得渾身發抖,正欲反駁,卻聽身旁驀地一道女聲。“長官,我們送。不就是酒嗎,我們送。”他震驚地看向冼青鴻。她臉上掛著一種很尷尬的笑,衝那長官點了點頭。她將散落一地的文件碼齊,隨即站起身,將楚千山拖出大門。他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青鴻姐?”他握緊拳頭,手臂上青筋暴起,“你怎麼回事?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啊?那是洋酒啊,他用駝峰航線運洋酒啊!你該不會以為這是消毒的酒精吧?”冼青鴻暴躁道:“我當然知道!可你和他爭有什麼用?你還想不想飛了?運一次洋酒,大不了咱們多運十次物資,那不就換回來了嗎?”“冼青鴻!”“楚千山!”她忽然將那摞文件摔進他懷中,厲聲道:“過剛易折!”他神色一凜,竟被這四個字鎮住了。但隨即,他看見站在自己對麵那聲色俱厲的女軍官肩膀微垂,渾身的力道似在一瞬被抽乾。冼青鴻垂下眼,苦笑道:“我真惡心。”說完這話,她竟就地坐下,抱住膝蓋,將臉埋在雙臂間。楚千山單膝跪地,不知怎的就有些內疚。他說:“青鴻姐……”他聽見冼青鴻哽咽了一聲,繼而喃喃道:“千山……我……我好想我爸啊。”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重慶,葉延淮方從睡夢中驚醒。醫院的走廊寒氣徹骨,他熬了三天三夜,終是寐了片刻。然而就這麼一會工夫,病房內腳步嘈雜,竟起了極大喧嘩。他趕忙走了進去。才幾天工夫,病床上的人便已被折磨成一把枯柴。葉延淮望著他凹陷的眼窩和蠟黃的皮膚,仿佛回到了父親葉紹溫病故的那天。這世上最悲涼,莫過英雄遲暮。冼青鴻奔赴昆明後不久,冼巍的病況便急轉直下。他知道駝峰航線凶險,不願讓女兒分心,竟是一直將病情壓著,任誰也不許透露分毫。三個月前他突然昏迷,然後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搶救與病危。每次做過手術,他人便會削瘦幾分。起初還能醒,吃些流食,看些文件。到後來便成日昏睡,意識也似不大清醒。夜半無人,陪床的葉延淮聽到他呢喃,身子湊過去,一字一句,竟都是在念一雙兒女。時至今日,終於……病入膏肓。老部下擠了一屋子,警衛員七尺男兒,亦站在窗邊垂淚。葉延淮握著他嶙峋的手腕,心裡難免歎息。金戈鐵馬五十載,臨終之際,身邊卻沒一個親人陪著。嘈雜聲裡,冼巍嘴唇翕動,似是有話要說。葉延淮俯下身。他以為他有什麼事要囑托,或者要為兒女留下隻言片語。沒想到耳朵湊過去,卻聽他氣息奄奄道:“紙……紙筆……”他一怔,趕忙將桌上的筆記本和鋼筆拿來。冼巍五指聚成鷹爪,緊緊攥住筆杆。葉延淮握著他的手,將筆尖垂於紙上,感受著他手上微弱的力道。第一筆,他寫了一橫。這一橫落下,竟似是喚醒了他身體中最後的力量,運筆驀然流暢。他閉著眼,筆鋒所至,力透紙背。圍觀眾人,均是倒抽一口冷氣。那一橫,跟出一個“死”字。嘈雜的病房變得異常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紙麵上。葉延淮單膝跪在病床邊,沸騰的血液隨著冼巍的筆觸逐漸凝固。“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還剩最後三個字時,隻聽“哢噠”一聲,鋼筆脫手。筆尖劃過紙麵,勾出一道曲折的墨線。葉延淮及時扶住他的手,將鋼筆送回去,借著他最後的一絲力,一筆一劃將詩寫完。“告。”“乃。”“翁。”到最後,也不知是冼巍在寫,還是葉延淮在寫。隻是停筆的刹那,葉延淮轉頭望去,隻見一行熱淚從冼巍乾枯的眼窩中流下。他似是長長歎了一口氣。然後便再也沒了呼吸。冼巍,籍貫北平,1895年生人,少時孤苦,於行伍之中建功立業,娶江南大戶人家小姐,有過一雙兒女。1942年,冼巍因病逝世,至死未見祖國統一。——運輸機每晃動一下,機艙中的酒箱便會傳來撞擊聲。冼青鴻心頭火起,拉升高度,觸目所及,皆為冰雪。身下便是喜馬拉雅山脈。航線並不長——五百英裡,其間卻要途徑雪山與峽穀,冰原與原始森林。詭異的高山氣流與多變的氣候隨時可將飛行員置於死地,更彆提中間還要經過一段日軍占領區……好在今天尚還平安無事。這念頭一出來,冼青鴻頓時扇了自己一巴掌,打起十二分精神。楚千山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兩人一前一後,陸續鑽進一處事故頻發的山穀。即便是山穀,海拔也遠超6000米,積雪終年不化。除此之外,山穀間遍布先前墜毀飛機的殘骸,與冰雪交相輝映。冼青鴻的臉色忽然變了。一個身著美式軍服的空軍,站在穀底一處殘破的機身上衝她拚命揮手。見她不停,他在齊膝深的冰雪裡發足狂奔,雪地裡亦擺著集裝箱拚出的“SOS”。以這地段的險惡,他絕不是迫降的。大約是飛機出現故障,他跳傘逃生,落地後卻迷失方向,隻能在山穀裡等待營救。冼青鴻咬住牙,將機身放低。“冼中尉,不能再低了!”楚千山在無線電中喊道,“會墜毀的!”她不管,再降,直到可以看清對方的麵容。兩人隔著茫茫雪穀對望,神情均有些震驚。冼青鴻絕望地想,是富大力。她不信邪,機身再轉,堪堪從一處山壁前擦過。富大力捂住臉,也不再跑了。他坐進雪裡,朝她揮了揮手。他的聲音被發動機的轟鳴吞噬,但她仍然看清了他的口型。他說:“走吧。”確實太低了,機身開始顫抖,而她仍未找到一塊可以降落的平地。百米外便是懸崖峭壁,冼青鴻抬高操縱杆,被氣流帶著猛然躥升。翻過山頭時,眼前金光乍現,她在光裡淚流滿麵。天黑下來,雪穀之中的氣溫會降至零下三十度。他等不來救援了。兩小時後,冼青鴻降落巫家壩機場。幾名空軍被指揮著前來搬箱,她推開人群,站到那指手畫腳的指揮官麵前。下一秒,她一拳砸向對方的鼻梁。那肥胖的中年軍官捂著臉大呼,手指間湧出鮮紅的鼻血。身旁的空軍或真或假地去攔,一群男人,竟是架不住一個冼青鴻。“你個臭娘們!你他娘的吃錯藥了!”中年軍官爬起身,摸出腰間手槍,子彈“哢噠”上膛。冼青鴻一步頂到他跟前,將槍口對住自己眉心,嘶聲道:“你打啊?你打死我啊!”對方怒目圓睜,“你以為我不敢?”身後驟然傳來一聲暴喝,“我看誰敢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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