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蝶果然在哭。彆說高嶽了,冼青鴻都被她這副梨花帶雨的樣子哭得心碎。她卷起袖子幫她擦眼淚,一邊擦一邊哄,“你搭理那愣頭青做什麼,他們男人說話根本不過腦子。再說了,那飛機是棵樹啊,他說撞就能撞著了?成天胡言亂語,真是我教學生涯一大敗筆!”玉蝶紅著眼睛看了一會她,終於破涕為笑。她問:“青鴻姐,這次空戰,真有你們說得那麼險麼?我好害怕呀。”“說險,哪次空戰不危險?”冼青鴻倒是實話實說,“不過這次空戰,咱們這邊準備得很充分,子彈汽油一車車地往機場運。重慶現在可住的都是大人物,上麵越重視,打贏的可能就越大,危險就越小,你說是不是?”玉蝶信服地點點頭。她說:“青鴻姐,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彆……特彆喜歡你。”冼青鴻一聽就笑了,“是,我知道我招人喜歡。”“我還有一句話……哎,這兩句話連著說,好像我是為了求你辦事才喜歡你的。不是的,我真的喜歡你……”“行了行了,”冼青鴻險些被這車軲轆話逼瘋,“你到底要說什麼?”玉蝶咬住下唇遲疑半晌,忽然“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冼青鴻大驚失色,“你這是乾什麼?!”她說:“青鴻姐,在地上,我能照顧高嶽,能幫他添衣做飯。可是到了天上,我是一點忙都幫不上。青鴻姐,你是他教官,也是他姐姐。若是他在天上遇見了危險,你一定要……一定要幫我救他……”說到最後,她竟是泣不成聲。冼青鴻知道,無論她如何說,怎麼哄,她仍是害怕的。這恐懼深入骨髓,進而轉化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長歎一聲,蹲下身子,將玉蝶扶了起來。“我答應你,”她的聲音很鎮定,讓玉蝶慢慢止住了哭泣,“我答應你,我會保護高嶽。我……”她的目光穿透無邊夜色,落在虛空之中一個單薄的身影上。“我死過一個弟弟,我會用儘全力保護這一個。若是必要,我願以命換命。”——空軍部隊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大規模集結過了。一夜之間,幾十架戰鬥機集中到重慶、成都周圍的機場,空軍戰士們全都憋著一股火,準備和日本空軍大乾一場。各隊集結完畢後,機場迅速封鎖,一切行動為了備戰服務。雖然要冼青鴻說……這世上最難捱的就是備戰。要打不打,哪也不能去,終日在機場跑步開會,頭發都要熬掉幾把。這天她正和隊友偷著打牌,忽然被通訊員叫了出去。一番交涉,她才得知真相——冼巍病了,重病。她不禁急道:“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怎麼突然病成這個樣子?”“長官怕你擔心,撐不住了才叫人來通知你,”對方示意她出門,“車停到外麵了,他想見見你。”冼巍和她雖然都在重慶,但一個城區,一個機場,開車也得半日光景。好不容易在天黑前趕到醫院,冼青鴻二話不說往樓上衝。樓道裡的燈也蒼白。她愈跑愈慌,幾乎要哭出來。媽媽早就走了,小衡也走了,她在世上就冼巍這麼一個血親了呀。要是他出些事,那她……她……樓道儘頭是他的病房,她推開門,大喊道:“爸!”房中空無一人。冼青鴻一愣,隻聽身後“咣當”一聲,門竟被狠狠撞上。她下意識地去拍門,門外卻毫無回應。一片寂靜中,病床旁的電話響了。電話裡傳來的竟是冼巍的聲音。“爸,”冼青鴻又急又慌,“你在哪啊?他們帶我來錯地方了,這門……這門被風吹上了,你快叫人來給我打開……”“青鴻。”她一愣。冼巍的聲音,疲憊,卻並不虛弱。“你在那待幾天,”他語調低沉,“一日三餐,會有人給你送來。”冼青鴻在一瞬間明白了。“爸,你這是……”她怒不可遏,“放我走!我要回機場!”“聽我的話,哪都彆去,”冼巍的聲音隔著電話線傳來,夾雜著“嘶嘶”的電流聲,“打完這場空戰,我會叫人給你開門。”“爸!”電話“哢噠”一聲掛斷,對麵傳來急促的忙音。冼青鴻一怔,狠狠將話筒摔到地板上。電話另一頭,冼巍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似是在思考著什麼。他看了一眼警衛員——也就和青鴻差不多大的年齡。他說:“我做錯了嗎?”警衛員慌忙搖頭。他說:“我已經沒了兒子,我不能再失去女兒。重慶這場空戰,要流很多血,要死很多人。”戎馬一生,冼巍看得比誰都清楚,比誰都遠。多好的一群年輕人,他卻要他們去送死。不戰不死,不死不休。——正如冼巍所說,冼青鴻被軟禁的日子裡,一日三餐按時送來。房門旁邊的牆壁上還開了一個小孔,僅容一碗一手通過。窗外雖焊著鐵欄,但透過玻璃仍能一窺重慶山城。冼青鴻起初還會對著那送飯的人大喊大叫,到後來也放棄了。她成日成日地坐在窗邊,看著鐵欄將城市分割成碎片,身體被巨大的無力感所充斥。被軟禁的第十二天,她被戰機的轟鳴驚醒。她對發動機熟悉如自己手腳,自然能聽出這隻是普通的巡航升降。幾十架戰機在重慶城區上空巡回兩圈,隨即飛遠。她的心怦怦狂跳。透過窗戶,能看見樓下聚集了一些百姓,互相傳遞著報紙。冼青鴻使勁往外探頭,企圖聽到隻言片語。“這回真要打了?”“打什麼呀,說了多少回了,就沒打起來過。”“可這戰機都上天了!一……二……三……哎,這起碼有三十架吧?他們這是往哪邊去了?”“那邊是……璧山縣城吧?”門外陡然響起開鎖聲。自然不是門鎖,而是那扇送飯的小門。冼青鴻眼神一變,竟摸出腰間手槍。那飯遞進來,冼青鴻不接,對方便又往裡伸了伸。她無聲靠近大門,閃電般出手,狠狠扭住他的手腕。門外果然傳來一聲痛呼。她說:“給我開門。”對方哼哼唧唧,半天不說一句有用的話。冼青鴻聽出他在拖延時間,將扣在地上的飯碗踢開,子彈上膛,頂住對方指節。“開門!”仍然沒有回應。她咬住牙,槍口偏轉,子彈蹭著對方指節飛過,竟帶掉一層皮,露出森森白骨。門外的人哀嚎出聲,冼青鴻聲色俱厲,“還要不要手了!”下一刻,反鎖的門應聲而開。冼青鴻甩開他的手腕,扳住樓道窗框,自二樓一躍而下。樓下眾人紛紛驚呼,她將幾張鈔票扔進旁人懷裡,轉瞬跨上對方身旁那隻黑馬。一人一馬,朝璧山方向絕塵而去。還未出城,便聽遠處炮聲轟鳴。冼青鴻應聲抬頭望去,隻看了一眼雙方對陣的陣型,心下便是一沉——糟了,中埋伏了。大霧逐漸散去,方才被雲層掩映的敵機紛紛下落,冼青鴻定睛望去,心裡驀地一沉。是驚愕,也是疑惑。這……是什麼戰機?冼青鴻遭遇日方敵機無數次,對他們常用的機型爛熟於心,其中以九六艦戰最為難纏。可眼前這戰機,與九六艦戰似是同出一款,細節上卻截然不同!她的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戰機呼嘯,速度快得令人錯愕。中國空軍往常還能與九六艦戰一敵的伊16戰機,在這款新式戰機麵前不堪一擊,轉身間就被擊落。相較於地麵上的冼青鴻,空中的飛行員更是格外驚慌——他們當時都不知道,他們此刻所經曆的是開戰以來最為殘酷的一場空戰。日本人研發出了當時世界上速度最快的零式戰機,又早早放出要突襲重慶的消息,要的就是大挫空軍銳氣。高嶽所在中隊的隊長,因為戰機機身描畫虎頭而引起了敵方的圍攻。冼青鴻矗立原地,渾身顫抖地望著他被追擊,被逼入包圍圈,機翼被擊穿,在半空絕望地躲避著鬼魅一般的新式戰機——一切隻發生在瞬間。一架己方戰機自高空突至,密集的彈雨將包圍圈撕開一個缺口。虎頭戰機衝出重圍,再轉身時,那架戰機卻筆直地朝一架敵機飛去。冼青鴻的呼吸驟然停了。那是高嶽的戰機,他幾次瞄準失敗,竟然真的……真的要用撞機的方式與敵人同歸於儘!戰鬥離地麵太近,冼青鴻幾乎看清了敵人扭曲的五官。他大罵一聲,抬高操縱杆,機身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躲開了這自毀式的攻擊。冼青鴻徹底被這架戰機的性能震撼了。而高嶽一撞不中,機身尖嘯著衝向地麵。他狠狠向上掰動操縱杆,用儘全力之際,竟聽到一聲清脆的斷裂聲。“哢嚓。”他的心徹底涼了。操縱杆底部的零件斷了。眨眼間,機身直插地麵,田野上燃起熊熊烈火。——醫院已是一片混亂。病房爆滿,傷員無處安置。若是硬說有什麼值得慶幸的,便是近來西北地區的兵力大股湧進重慶,各部隊的軍醫全在此地聚集。傷員的哀嚎聲中,一群空軍凶神惡煞地闖了進來。一具幾乎燒焦的身體被推入,有人吼道:“醫生!有沒有醫生!”離他們最近的醫生趕忙趕過來,看見這身體的第一眼便皺起眉。他簡單檢查了一下,說:“帶走吧,沒救了。”眾人氣息一滯。有人難忍憤怒,當即咆哮出聲。有人揪住那醫生的領口,被人拖離醫院。一片嘈雜中,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抬了起來。“你說什麼呢?”那醫生一愣,額角不禁滲出冷汗。“沒救了,誰給你的膽子說這種話?”冼青鴻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股子陰冷,“他明明還有呼吸,你說他沒救了?”“你也不看看他的燒傷程度和麵積,”那醫生顫著聲音說,“更何況這人胸口還中彈,能撐到醫院就算奇跡……”“冼中尉。”一個蹲在高嶽身邊的人慢慢站起身。“高副隊長,就在剛剛……”他沒敢把話說完。冼青鴻的眼神變得很渙散。她茫然地把頭轉向方才說話那醫生,輕飄飄地問:“大夫……你會不會換命啊……”眾人皆是一愣。她走到高嶽身邊,握住他的袖子,握著他焦黑皮膚下的骨節,輕聲問:“你把我的命……換給他吧……”旁人來勸,“冼中尉,你……”“我求求你了,”她茫然道,“不然我怎麼向他妻子交代啊?他才新婚啊,他該過好日子了……那個該死的是我啊!”嘈雜的人群裡,忽然走出了一個白衣的男人。他戴著口罩,胳膊上係著紅色十字的袖標,慢慢走到幾欲崩潰的冼青鴻身旁。冼青鴻跪在地上,哀求著抓他的袖子。“大夫,你會是不是?你幫幫我,幫我把我的命換給他,我答應過他妻子的,我不能再死一個弟弟了……”“青鴻。”冼青鴻一怔。這聲音過分熟悉,喚回他她片刻理智。那醫生俯身望了她一會兒,眉頭深深皺起,似是比她還要難過幾分。他說:“青鴻,來我這兒。”冼青鴻伸出手,探向對方耳邊。口罩飄落,露出一張日思夜想的臉。她怔了片刻,猛然撲進對方懷裡,號啕大哭了起來。她哽咽著說:“延淮……怎麼辦啊……”葉延淮扶住她的腰身,將她從冰涼的地板上抱起來。他將她攬入懷中,輕聲道:“我在,我在。”——冼青鴻沒在葉延淮那待太久。她在醫院的走廊裡睡了一夜,半夢半醒,有人來給她蓋衣服。他陪她坐了半宿,她倚在他懷裡,是這半年來唯一睡得最安穩的一次。然而第二天再醒來時,他又因為傷員忙碌了起來。冼青鴻站在遠處望了他一會兒,隨即趕回部隊。仗打完了,敗了,還有善後的事要處理。戰後第三天,陣亡戰士的撫恤金批下。十條年輕的生命,一命換一張薄薄的信封。眷舍中,高嶽的那間房子,才住進沒多久就空了。送玉蝶走時,冼青鴻問她:“你……以後去哪兒啊?”空軍條件好,妻子也多是書香門第出身。丈夫死了,回娘家,去教書,都是一條出路。可趕上玉蝶這樣的,讓她去哪呢?她把頭發彆到耳朵後麵,恍惚著說:“去哪兒呢?我能去哪兒呢?”冼青鴻問她,她問誰呢?她從風塵裡來,莫非要再回風塵裡去麼?冼青鴻道:“那……那撫恤金,很多,你開個小店,做些生意也夠。要是做不成,你也可以去昆明……我……我幫你寫封信,叫那裡的朋友幫你安排……”“不用了,青鴻姐,”玉蝶疲憊地搖搖頭,“不用了。高嶽走了,接下來的日子怎樣過,都是在受折磨。”冼青鴻沉默許久,道:“你要保重。”她說:“你也小心。”說完這話,她轉身離開。車站人潮洶湧,冼青鴻望了她很久,直到人流密集,她的背影消失在滾滾紅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