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江南北(1 / 1)

冼青鴻走的時候,沒讓葉延淮送。她前一晚將陸祁蒙找來,三個人喝了一場大酒。第二天天光微亮,她起床收拾行囊,為醉酒熟睡的葉延淮掖了掖被子。陸祁蒙睡在外廳,昏昏沉沉地爬起來等她。兩個人並肩出了院子,他說:“怎麼就不讓延淮送你呢?”冼青鴻笑笑,竟是一點沒醉的樣子。她說:“我看到他哪裡還舍得走。你彆送我,他一覺睡醒身邊沒人,不會太好受。”陸祁蒙搖頭,“我可不做這個冤大頭,到時他再把賬算到我身上。走吧,我陪你去車站。”好不容易捱到中午,葉延淮總算清醒。他爬起身,頭痛欲裂,隻見床頭放了一方藥箋。冼青鴻這人,行事做派像男人,字也寫得金鉤鐵劃。他拿起來讀了兩遍,露出一個很勉強的笑。她寫,“延淮,我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回來。”他想:春天那麼長,你在哪一天回來,我好去接你啊?他這個屋子啊,先前空蕩蕩的,哪裡都乾淨。後來住進小衡,住進冼青鴻,到處都是他們的東西,到處都是他們生活過的痕跡。兩天後,葉延淮把不要的東西都扔了,值錢的送給蔣秋儀,然後收拾行囊,踏上了征軍的道路。車站鈴聲長鳴,他倚在車門旁,看昆明城的街巷如流水般逝去。他手裡夾著一封信,是與他同一戰區的孟霄寄給他的。有送彆的人拉起手風琴,依然是那首《長亭》,他便在這“長亭外,古道邊”的歌聲裡慢慢閉上眼。驚鴻落雪,本是他的一場夢。他卻將夢,延長至自己的一生。——硝煙四起,轉眼便是一年。1940年春,汪偽政府在南京成立,宣布調整中日關係,號召中日友好親善。五月,棗宜會戰,部隊損失慘重,但仍拖延了日軍進攻的步伐。六月份日軍大舉進攻湖北,雙方在襄陽和宜章展開了拉鋸。城池得而複失之際,日軍正式封鎖香港,後者自此與外界隔絕。史書終將為這一年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八月,夏秋之交,重慶白市驛機場。隨著地勤揮動手臂,八架伊16停止滑行。戰機停穩後,八名器宇軒昂的飛行員陸續跨出機艙。長途飛行,八人均有些疲憊。接受過隊長訓話,他們換回常服,和機場旁的駐軍寒暄了一陣。遠遠跑來一人,照著其中一道纖瘦的身影砸了一拳。“我操,”冼青鴻大罵道,“你下手輕點,老子從敵人手裡死裡逃生好幾次,被你這一拳砸死,冤不冤?”“你這一身鋼筋鐵骨可砸不壞,”對方大笑道,“聽說你要來,我老早就在機場旁邊等著了。”“這還夠點意思,”冼青鴻揉著肩頭笑道,“第四大隊一彆,有些日子沒見了吧?”“三年,”那人道,“仗打了三年,三年沒見。聽說你去昆明嫁了人,我們幾個老哥們兒嚇壞了。是哪家弟兄這麼不要命,找機會介紹介紹?”“介紹什麼啊,”冼青鴻擺擺手,笑容裡多了些無奈,“都快忘了長什麼樣了。”正寒暄著,遠處又有人叫她名字。冼青鴻驀然轉身,呼吸不禁一滯。愣過半晌,身旁的人推她,“這小子說你是他教官,哭著喊著要來。怎麼,認錯了?”冼青鴻緩和了臉色,尷尬地搖了搖頭。是,認錯了。不過不是對方認錯,是她自己花了眼。一年多沒見,高嶽和小衡竟生得愈來愈像。轉身的一瞬,她還以為是後者朝自己跑來。驕陽刺眼,高嶽連跑帶跳,軍裝在身上空蕩蕩地晃。他一個箭步跳到冼青鴻麵前,大喊道:“青鴻姐!聽說你嫁人啦!”兩人寒暄一陣,高嶽急得直嚷嚷,“我早就說你對人家葉大夫有非分之想,你還不承認!結婚我還是從彆人那聽說的,真是氣死我了!”“你生什麼氣?”“我是媒人啊!要不是我腰傷,哪有後來這些事?媒人不在場,這婚怎麼結得好?”“這媒人有什麼好當?一個兩個上趕著認領。哎,彆說我了,你這是……”她眼神轉到他手上。高嶽將左手從袖子裡伸出,張開五指,一枚婚戒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是啊,”他得意道,“我也討了老婆!”“你?”冼青鴻大笑,“誰看得上你?”“什麼啊,”高嶽不滿道,“我招人喜歡著呢!”“好好好,你最招人喜歡,”冼青鴻止不住笑意,“那還不快帶我去看看,是哪家姑娘瞎了眼?”兩人打鬨著走遠了。重慶機場不遠處便是眷舍,住戶多為空軍家屬,高嶽的妻子也住在這裡。行到半路,冼青鴻才想起來問:“這姑娘叫什麼?”“啊?”高嶽迅速反應過來,“叫……叫玉蝶。”她下意識地頓住腳步。名字也是身份,正經人家的女孩,大概起不出這種名字。高嶽看出她疑惑,有些無奈地解釋,“姐,你彆見怪,她以前是歌女。不過,她不是那種……”“我知道,”冼青鴻立刻打斷他,“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高嶽這些年也是真將冼青鴻當親姐姐。他家裡人一直不同意這門婚事,以至於能聽見冼青鴻的讚成,他高興得控製不住笑容。這一笑,就更像小衡了。冼青鴻腳步放慢,神情略有恍惚。她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麵前站著的是另一個小衡,站著她毫發無傷的弟弟。他不僅沒有戰死,還與所愛之人結婚,過著想也不敢想的太平日子。她被這種想法嚇到了。抬起頭,高嶽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冼青鴻插著兜往前走,忽然側過臉,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高嶽,以後我要和延淮有了孩子,讓他叫你舅舅,好不好?”高嶽受寵若驚道:“那太好啦!”前方便是眷舍。兩人向警衛出示了空軍證,一前一後走入一間低矮的房屋。家中有女人,終歸是感覺不一樣。縱然戰時一切從簡,可窗前掛的襯衣,桌角擺的花,牆上簡單的壁畫,無處不在宣示著女主人的存在。大約是軍靴腳步聲過響,他倆剛踏進客廳,那名叫做玉蝶的姑娘便走了出來。這名字雖風塵,名字的主人樣貌卻似出水芙蓉。這日正是中秋,玉蝶做了些菜,又端出盤月餅。三個人坐在窗前,隻見夜空中明月高懸。“玉蝶姑娘,”冼青鴻端起酒杯,“聽高嶽說,你還沒見過他家裡人。這仗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我勉強算他個姐姐,今天就當補了你們婚禮的見證。”“那太好了,”玉蝶趕忙站起身,“高嶽常和我提你,今天見到,還真是女中豪傑,英姿颯爽。”“青鴻姐,”高嶽邀功似的說,“看看這弟媳,嘴多甜。”這些話冼青鴻早聽了不知多少遍,可從玉蝶嘴裡說出來卻比彆人都悅耳好聽。兩個人越聊越投緣,高嶽識相地躲去廚房熬粥。“不過……”冼青鴻瞥了他的背影一眼,“你們兩個,是怎麼認識的?”玉蝶垂下細細的脖頸,小聲說:“就那麼認識的呀。”“彆糊弄我,”冼青鴻不依不饒,“英雄救美?美救英雄?說來聽聽嘛,行伍生活太枯燥了。”玉蝶愣了一會兒,望向窗外的明月。“他……總來舞廳找我。”說是歌女,豈能不染下作生意?玉蝶也不算多麼潔身自好。舞廳裡有個年老色衰的歌女,化著斑駁的妝,隻能在最為冷清的淩晨上場,接些乞丐挑夫的活。她一直以為,那就是自己的未來了。偏偏遇見了高嶽。他被戰友帶來,起初隻是推到她身邊,後來就被推進她房裡。她拿出一貫的嬌媚,他卻在座位上正襟危坐。她說:“你怎麼這麼緊張?”高嶽說:“你知道嗎,我要死了。”玉蝶愣住了。他說:“我能親你一下嗎?我沒親過女人。”玉蝶經曆男人無數,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在親吻前征求她同意的人。他確實沒親過女人,吻得很笨拙、很小心、很克製。她閉上眼,感到他哭了。她說:“你多大?”高嶽說:“二十歲。”她想:啊,比我還小一歲。她又問:“你活得好好的,怎麼說自己要死?”高嶽沒有回答,反而戴正帽子,紮緊皮帶,從她的屋子離開了。三天後,玉蝶陪客人時得知,南寧發生了激烈的空戰,空軍傷亡慘重。她的心一下提起來。她等過很多男人,她盼他們的錢,盼他們的權,她此生第一次盼一個人平安。又過了一周,高嶽回來了。他臉上有還沒好的傷痕,胳膊吊著,指名要找玉蝶姑娘。兩個人還是什麼都不做,坐在屋子裡談天。說他的故鄉,說他的求學,說他的戰爭。他問她:“你呢?你為什麼不說說你?”她說:“你的回憶真美,也壯烈,我沒有這樣的故事可講。”她活了二十一年,隻有一片漆黑。偶爾的光,是勾欄亮起的燈火。如今又亮了一點,是空軍帽上的徽章。幾次空戰,幾次死裡逃生。他每次從天上下來,神色都要更加疲憊些、蒼老些。相熟後,他會枕在玉蝶腿上聽她唱歌。他說:“你不要唱那些在台上的歌,都太吵了。”玉蝶說:“你想聽什麼?”他說:“我想聽你沒給彆人唱過的,隻給我唱的。”她摸著他的頭發,倚在床頭,緩緩唱起了《花好月圓》。真是首好歌。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美好的東西,歌裡都有。她愛極了這首歌,因為高嶽同她求婚,也是為了這首歌。他那天和往常一樣,和幾個戰友來舞廳,坐在台下等她唱完。誰知趕上個客人喝多了酒,硬要叫她唱《花好月圓》。大把的錢往她身上砸,她就是不開口。對方作勢要打,高嶽急了,掏槍翻上舞台。槍口頂上那人眉心,他說:“你這豬耳朵,也配聽《花好月圓》?”對方不大不小也是個官員,大怒道:“你又是什麼東西?你長官是誰?為了個歌女敢和我動槍?”高嶽說:“空軍第五大隊二十八中隊副隊長高嶽。你調戲空軍眷屬,還有膽子去找我長官?”滿座皆驚。一個月後,玉蝶搬進眷屬村。若不是其他太太對她友好,她怕是要再恍惚十天半月。故事講完,冼青鴻嘖嘖稱奇。“沒想到,沒想到,”她嚼碎花生米,“這臭小子還挺有出息,你倆這事,說書都不為過啊!”玉蝶羞澀地笑笑。隔壁傳來敲門聲,冼青鴻放下筷子去開。玉蝶側過耳,聽到個男人聲音。“冼中尉?我找你一下午,原來你在這兒啊!”“嘿,你怎麼過來了?你們中隊不是在蘭州嗎?”“重慶大戰在即,隻許你們四大隊來搶戰功?我也是今天剛到,正好給你帶了封信過來。”“信?”“是,部隊也沒個準地,寄不了。這信啊,是一手一手轉來的。聽說……可是你那位葉醫生啊。”對方擠眉弄眼,冼青鴻忍不住啐他一口。不過這葉延淮,大費周折寄封信,又是要說什麼?她把信封開口,磕出信紙,借著月色看去,竟隻有一行字——“青鴻,行軍路過江西,杜鵑花開,極美。”她愣住了。字跡潦草,應是匆忙寫就。一筆一劃,皆如山河壯闊。月色之中,冼青鴻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被擰了一把,濕淋淋地滴了好多水。真是奇怪,他明明隻說了一句,她卻像什麼都看見了。來人探頭探腦,“說什麼?什麼要緊事,托了這麼多人?”冼青鴻連忙轉身,語調百年一遇得有些嗔,“你算老幾?葉大夫和我說什麼,憑什麼告訴你?”那人千山萬水地送信過來,誰知道得了這麼句回應。兩個人鬥起嘴來,連廚房做飯的高嶽也驚擾了。他招呼過玉蝶接手粥鍋,帶著圍裙往門口跑去。這下可把對方的火力轉移了。“高嶽?你小子怎麼這副打扮,還挺賢惠!”“我呸!”高嶽將他往門內拖,“我看你是越發討人嫌,進來吃飯,吃完了叫我打一頓。”正巧也是中秋。三個空軍全都遠離故鄉,竟在這方餐桌上找到一絲歸屬感。廚房裡有玉蝶在做飯,煤煙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客廳中飄浮著飯菜的香氣。“這才像樣嘛,”來人感慨道,“有女人才像家。”他看了一眼冼青鴻,“哎,冼長官,學學。”“學個屁。”三人大笑。可惜這愉悅的氣氛沒有持續太久。早在七八月份,高層便收到線報,日軍會在九月中旬大舉進攻重慶。這幾日,原本駐軍各地的空軍部隊,紛紛向川渝轉移,戰士們都憋著勁頭要拚個你死我活。三人談了會兒戰況,又說起中央軍落後的戰機,高嶽臉色忽然一沉。“還真當我們中央空軍沒人了!”他一拍桌子,怒道,“大不了老子開著飛機撞上去,和他們同歸於儘!”廚房裡“咣當”一聲。冼青鴻最快反應過來,狠狠踹了一腳高嶽,大聲道:“說什麼胡話呢!航校學了一年多,誰教你撞飛機了?”另一人也壓低了聲音:“高嶽,你懂不懂事?當著媳婦的麵,什麼就同歸於儘?還不快去廚房看看!”高嶽這才反應過來,趕忙起身往廚房跑。有個盤子摔了,碎在地上,瓷片鋪了一地。他去幫玉蝶撿,被她一掌推開。她看都不看他一眼,扔了手中的碎瓷片,紅著眼圈跑回臥室。高嶽真是欲哭無淚,幾乎要在門前下跪。敲了半天,好不容易敲開一道門縫,一床被子劈頭蓋臉地砸了出來。“完了,”高嶽哀嚎道,“又要睡客廳了!”冼青鴻長籲短歎,終於走到臥室門前。“起開,”她瞪了一眼高嶽,隨即轉過頭,溫聲細語地說,“玉蝶姑娘,你不給高嶽開門,給我開個門,好不好?讓我進去吧,我想和你說說話。”玉蝶竟真給了她這個麵子。進門前的最後一秒,她向高嶽投去一個鄙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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