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春日夜(1 / 1)

政訓處前幾十號人紛湧而至,張翎羽被弟兄們摁住一頓捶,方才在鵝身上受的屈辱全在他身上得到抒發。有美國教官在一旁看熱鬨,冼之衡被拽住和他們一通中英夾雜地解釋,“張翎羽!張教官!就我們雲南駐軍最Handsome(英俊)那個!失蹤Twomonths(兩個月),被Find(找到)了!”張翎羽挨揍是挨揍,左手藏在身子底下一直沒往外拿。冼青鴻看出異常,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他躲了一下,沒躲開。方才還躁動的人群有一瞬靜默——以他的反應能力,這已經很反常了。更何況……他整隻手臂的移動都極度遲鈍。張翎羽故作灑脫地笑了笑,“乾什麼啊,都什麼表情,我回來了你們不高興?怕我拿了戰功搶你們風頭啊?我可說實話,我這次回來不當飛行員了。不是哥們兒怕了啊,你們評評理,撿回一條命,還要求全須全尾,那是不是有點太貪心了……”寒冬臘月,他卻穿得極單薄。冼青鴻隔著布料慢慢按下去,按出一條凸起的傷疤。他壓低聲音,確保隻有冼青鴻能聽見,“取子彈,手術環境太惡劣,傷著筋脈。”冷風襲來,冼青鴻抽了抽鼻子。她說:“你活著就好了。”張翎羽一怔,隨即笑道:“可不是嗎,我這是偷了一條命啊。”他往周遭看了看,和葉延淮的目光對上。大約是死裡逃生,他對什麼都看得透徹了。“葉大夫,你也來了?”他上前同他握了握手,“你和青鴻結婚,我也沒去成。現在道喜還不算晚吧?”葉延淮笑笑,“不晚,剛剛好。”“對了,我剛才坐車過來,你們怎麼那麼熱鬨?”遠處一空軍高呼:“完了!烤羊!糊了!你們聞見糊味沒有!”人群一怔,撒腿往烤羊處跑去。張翎羽被猝不及防地丟下,簡直哭笑不得,“一群癟犢子!老子死裡逃生,在你們心裡還沒烤羊稀罕!”罵歸罵,他很快也加入了吃肉的隊伍。航校壓抑多天的氣氛因為一隻鵝、一隻羊和張翎羽被扭轉,雖然張教官對自己和那倆玩意並列表示了強烈抗議。小桃花也迅速拋棄了冼之衡,拽著張翎羽不鬆手。冼青鴻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仿佛看到了一朵見異思遷的交際花冉冉升起。好在她的熱情足夠短暫,冼青鴻這才有機會和張翎羽搭上話。“哎,”她用眼神指了指他的手,“那你以後怎麼辦?”張翎羽低下頭單手撥弄著柴火,臉半明半暗。“什麼怎麼辦?”“手,”她莫名有些焦躁,“你手這樣,還怎麼開飛機?”誰曉得張翎羽抬起頭,言簡意賅地答道:“我不飛了。”冼青鴻一怔。張翎羽這人的性格,兩字概之,又“倔”又“傲”。若是在兩年前,不讓他飛,那和殺了他也沒什麼區彆。事到如今,他卻能輕描淡寫地說“我不飛了”?冼青鴻不信。看出她神色裡的質疑,張翎羽把柴扔進火裡,手臂搭上膝蓋。“我和霍副處說了,我去空軍子弟小學。”旁邊還坐了幾個空軍,看似漫不經心,其實都在聽他倆說話。聽見張翎羽這麼說,這幾人猛然抬頭,交換著驚疑的目光。開戰以來,中央空軍為安置軍人家屬,設置“眷舍”等特殊機構,“空軍軍官子弟小學”也是其中之一。其中安置的多為空軍軍官的孩子,也有許多空軍太太在學校裡做老師。張翎羽看出他們的不解,壓低帽簷笑道:“學校裡缺男人,我去總歸是能幫上許多忙。再說……”他忽然歎了口氣。“去昆侖關的都死了,就我沒有。照顧烈士遺孤,義不容辭。”柴火“劈啪”一聲爆開。冼青鴻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朝葉延淮走去。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她坐到葉延淮身邊,收攏雙腿,雙臂環抱在胸前。葉延淮將外套替她披上。“冷了麼?”她搖搖頭。她說:“延淮,我前兩天做了個夢。我夢見仗打贏了,我開著飛機從航校過,機場上列了一排一排的戰鬥機,數都數不清,全都是新的。”她把頭倚到他肩上。“你說能有那麼一天嗎?”葉延淮的目光落到漆黑的機場前。他說:“有,肯定有。”——昆明城的春天終於來了。一夜之間,滿城花開,樹木儘綠。冼之衡高級訓練結束,和冼青鴻一同服役於昆明駐軍部隊。偶爾休假,幾個年輕人便一同去空軍子弟小學。一是探望張翎羽,二也是那的孩子鮮少與家人團圓,對大人有種天然的親近。小學的老師多為年輕的空軍太太,說話溫聲細語的,什麼事都自己解決,極少朝航校的上級長官求助。冼青鴻和張翎羽提過幾次,他苦笑道:“她們的丈夫在前線,誰也不願被當做累贅。先前要給孩子們換冬衣,幾個太太背著我做了桂花糕去街上賣,就是不開口要錢,我也拿她們沒辦法。”小太太們太固執,張翎羽置身其中都勸不住,冼青鴻一個外人,更是不好太多插手。誰知這一拖就拖出了事。春寒料峭的時節,氣溫一夜之間轉了冷。起初隻是兩三個孩子感冒,幾個老師日夜守著,也私底下請了大夫。但孩子們抵抗力太差,不過半周時間,竟有十幾個患了頭疼腦熱的毛病。恰趕上霍副處長人在重慶,要請部隊的醫生得幾道手續往上報,把太太們急得邊哄孩子邊哭。事情傳到冼青鴻耳朵裡,她趕忙回城找葉延淮。葉家人這半年陸陸續續往昆明搬,尤其是長沙大火後,更是連家中不善奔波的長輩們也接了過來。葉延淮和葉延恪商量了幾句,叫來家中幾個懂醫術的,連夜趕去子弟小學。折騰了半宿,孩子們總算不再難受得哭鬨,廚房裡也彌散開濃濃的藥味兒。嘈雜了一整天的學校,這才算恢複片刻寧靜。校園西南隅的一間辦公室裡,冼青鴻往牆角的行軍床上丟了件大衣,然後整個人便癱軟進去。“哄小孩太難了,”她哀嚎道,“我寧願去跑五公裡。”辦公室另一邊,葉延淮架了口爐子,把幾種藥材丟進藥罐慢慢熬。冼青鴻打著哈欠湊到他身邊,忍不住問:“太太們不是在廚房熬了嗎?”“有個孩子症狀和彆人不大一樣,”他說,“單獨給他弄的。”冼青鴻“哦”了一聲,看葉延淮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硬是擠進他懷裡,側坐到他腿上了。“葉大夫,”她說,“我這個孩子,症狀和彆人也不大一樣。”葉延淮挑起一邊眉毛。她說:“我半個月沒見你,相思成疾。”葉延淮笑了笑,竟然問起患者,“那你要怎麼治?”冼青鴻說:“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啦!”門外傳來腳步聲,葉延淮下意識地用身子將她擋住。冼青鴻個子是高,骨架卻很小,窩在他懷裡像隻合著翅膀的小麻雀。一個空軍太太看了眼半掩的門,提高聲音問道:“葉大夫,藥好了麼?”葉延淮故作鎮定道:“還差些火候,一會兒給您送過去。”“好。”腳步聲逐漸遠去,冼青鴻拿手指撓他喉結。她說:“嘖嘖嘖,真是柳下惠,坐懷不亂。”葉延淮哭笑不得,嘴唇壓到她耳邊,低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沒亂?妻子在外麵半個月不著家,叫我獨守空房,現在又來撩撥我?”冼青鴻忍不住喊冤了。“你不知道現在訓練任務多重,還要帶新兵!霍副處長說我爸是冼巍,去見什麼大人物都還把我帶著撐麵子,真是費力又費腦,我都好幾天沒睡過個囫圇覺了……”不說還好,越說她越困。葉延淮的肩膀寬闊平坦,她把頭枕在他肩上,打了個又深又長的哈欠。她又呢喃了幾句,雙手從他胳膊底下穿過,竟是一眨眼就陷入昏睡。葉延淮坐了一會兒,感到她呼吸平穩後,便將她抱起送到方才那張床上。正要走,冼青鴻又強撐著睜開眼,很不高興地說:“你又乾嗎去啊?”他說:“我去看看那幾個小孩兒。”冼青鴻說:“我也是小孩兒。”葉延淮被她逗笑了,蹲下身道:“他們是小小孩兒,你是大小孩兒。我先去看小小孩兒,後半夜都是你這個大小孩兒的,好不好?”冼青鴻得了承諾,這才心滿意足。他站起身又看了冼青鴻一會兒,然後才把熬好的藥倒進碗裡,往孩子們住的地方走去。進了門,宿舍裡還有個人。他借著夜色打量片刻,很快認出是張翎羽。“張教官?”“葉大夫?”張翎羽壓低聲音向他打招呼,“你怎麼過來了?”他抬了下手中的藥碗,張翎羽恍然。兩人將那個孩子叫醒,哄著喝下藥,一同踏進門外的夜色。“這次多虧你和你家裡人。”“你這就見外了,”葉延淮笑道,“這都是青鴻戰友的孩子,我自然也得十二分上心。”張翎羽定住腳步。“你倆,”他的神情很真誠,“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葉延淮一怔。“祁蒙和我說過你的事,”張翎羽繼續說,“我很佩服你,葉大夫。經曆過那些事,還能保留一顆醫者仁心,我對你心服口服。你救過青鴻,救過我,現在又為這麼多空軍的孩子看病,你……你很了不起。”葉延淮:“祁蒙也和我提過你的事。”張翎羽:“他怎麼什麼都說,這人的話實在有些多。”兩個人大笑起來。張翎羽擦掉笑出的眼淚,“可惜我最近實在沒空,不然一定要和你找地方喝一杯。”葉延淮應道:“會有機會的。”兩人行至辦公室前,張翎羽問:“冼少尉在裡麵?”“是,睡了。”“好。”走了兩步,他終是沒忍住,回頭深深看了葉延淮一眼。他負手站在夜色裡,身材削瘦,氣質清朗,神情中有種經曆過生死的淡然。春日月色尚涼,照在他身上,泛出一層銀白的光。張翎羽想,青鴻嫁給這樣的人,真是好極了。兩人點了下頭,沿著各自的方向繼續走了下去。——這件事過去後不久,霍副處長從重慶回來了。得知此事,他一肚子怒氣,又不好對小太太們嚷嚷,隻把張翎羽叫過去罵了一頓。大約也是在重慶的會議開得不順利,張翎羽被他從中午罵到傍晚,創了其行伍生涯新高。垂頭喪氣地走出政訓處,竟然還看見冼青鴻等人蹲在路邊嘲笑他。張翎羽憤然罵道:“滾!”冼青鴻道:“哇,張翎羽,你在小學和太太們待在一起,連罵人的詞彙都變得如此貧乏。”張翎羽道:“一群粗人,離我遠點。”冼青鴻知道他委屈,點了根煙遞過去,兩個人並肩走遠。“除了罵你還說點彆的沒有?”“說了,說前線血流成河,咱們得在後方把家看好,再捅婁子槍斃我。”“還有?”“還和醫院領導打了個電話,讓孩子們後天統一去檢查身體。”“行啊張翎羽,這頓罵挨得值。”張翎羽吐了口煙,笑道:“可不是嗎。”霍副處長雷厲風行,罵完張翎羽就叫手底下人去安排這事。檢查當天,除了小學的老師們和張翎羽,葉延淮等人也被叫去幫忙。更巧的是,醫院那位孟霄孟主任也在現場。他和葉延淮的緣分也算蹊蹺——因為給張翎羽做手術彼此賞識,又在借閱醫書的過程中成為至交好友。到後來葉延淮從嘉興重傷歸來,那場至關重要的手術還是由他主刀。前段時間他被調往外地,很是為錯過了葉延淮的婚禮而惋惜。這次重逢,他趕忙將葉延淮帶往自己辦公室,從桌底下拿出一方禮品盒。“我千裡迢迢帶回來的鐵觀音,”他將盒子推給葉延淮,“沒參加你婚禮,誠摯道歉。”盒子劃過桌麵,牽帶過幾張紙。葉延淮剛想推辭,視線落到那紙上,神情不禁變了變。孟霄也不避諱,將那張紙抽出,遞到他眼前。“看看?”葉延淮沒接,隻反問道:“征兵報名?”“醫療兵,你很驚訝?”“是,沒想到你會選這條路。”孟霄歎了口氣,聲音帶了幾分無奈,“你若是去看看前線的場景……你也會選這條路。”“我不會。我現在做的,已經到底線了。”孟霄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說:“延淮,彆把話說滿。戰爭太不可控了,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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